竹林疏影,微风拂过,带起一阵沙沙的轻响。谢青梧那身烈火般的红衣消失在翠色深处,我心中那丝微动却如涟漪般缓缓散开。这个曾被折断的美玉,终于要重焕光彩了吗?
姐姐陈箐已收敛了方才对谢青梧的审视,正含笑与母亲说着宫里的趣闻。父亲坐在一旁,捻着胡须,眉宇间是难得的松弛。暖阁内的气氛温馨而宁静,仿佛方才那场关乎谢家命运的宣判只是一场幻梦。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竹林小径的入口。没过多久,那抹熟悉的红色再次出现。谢青梧的身影从竹影中走出,他身侧,紧紧跟着一个更小的身影。那孩子约莫十岁光景,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青色布衫,显然是来之前精心打理过。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怯意,小手紧紧攥着谢青梧的衣角,几乎要躲到他哥哥身后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平坦的石板路,而是刀山火海。
谢青梧的步子也放得极慢,以配合弟弟的胆怯。他微微侧着身,将弟弟护在内侧,低垂的眼眸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他远远瞧见姐姐正与十七岁的莫湘说话,便停下脚步,俯身在弟弟耳边低声嘱咐着什么,又替他抚平了衣襟上的一丝褶皱。
待到莫湘见过了礼,谢青梧才领着那孩子上前,再次深深躬身。“回娘娘,青梧将弟弟带来了。”他的声音平稳,却难掩一丝紧张。说罢,他侧过身,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弟弟,示意他行礼,“弟弟,快见过贵妃娘娘。”
姐姐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原本端庄的凤眸里瞬间漾起笑意,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二妹妹,这个小东西叫什么?”
“回娘娘,这是青梧的弟弟,名叫谢青栎。”谢青梧忙低声回答,又轻轻推了推弟弟,“栎儿,快给贵妃娘娘请安。”
那叫谢青栎的孩子这才从哥哥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学着大人的模样笨拙地躬身行礼,却始终不敢抬头。谢青梧看着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为人兄长的骄傲:“栎儿今年也开始读书了,在陈府很是用功。”
“哟,长得漂亮,几岁了?”姐姐显然是极喜欢孩子的,语气里满是逗弄的意味。谢青栎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谢青梧忙替他回答,声音愈发柔和:“回娘娘,栎儿今年刚满十岁。”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弟弟冰凉的小手,像是在传递力量,那双总是盛着破碎与清冷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对弟弟的安抚。“这孩子从小就生得清秀,如今在陈府,也多亏了姑娘和各位老爷夫人的照顾,才能安心读书。”他说这话时,眼中的感激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看着他护着弟弟的模样,心头一软,忍不住插话道:“他生日晚,过了腊月才十一。”
谢青梧闻言一怔,似乎没料到我竟将他弟弟的生辰记得如此清楚。他抬眸看我,那一眼,温柔得像是春日融融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是,娘娘,栎儿生日晚,还得再长些时日才足岁。”他低头看着弟弟,眼中满是宠溺,复又抬眸望向姐姐,“如今在陈府,栎儿很是欢喜,也懂事了许多,每日都盼着能多学些知识,将来也好报答陈府的恩情。”
他身旁的谢青栎像是为了印证哥哥的话,用力地点了点头,亮晶晶的眼睛终于敢偷偷看向高坐之上的贵妃娘娘。
“好可爱,”姐姐笑得眉眼弯弯,朝那孩子招了招手,“过来,姐姐这里有玉米糖,给你。”
姐姐似乎对谢青栎一见倾心,竟直接将他拉过来,搂在怀里不撒手。那孩子初时还有些僵硬,但在姐姐温柔的安抚和甜甜的玉米糖攻势下,很快就放松下来,乖巧地窝在华贵的锦缎怀抱里,像一只找到了温暖巢穴的幼兽。
“湘湘也坐,和你三姐姐玩去。”姐姐吩咐着,莫湘便也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边,不再像从前那般淘气,只是时不时与三妹小声说些什么。
谢青梧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弟弟,那个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此刻正被当朝贵妃、被我们陈家最尊贵的长姐抱在怀里,亲手喂着糖吃。那份珍视与喜爱,是装不出来的。
他的眼眶一点点红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光。他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几乎决堤的情绪失控。他微微仰起头,似乎想将泪意逼回去,可喉结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他将弟弟带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心中忐忑不安。贵妃娘娘,那是天家的威仪,是皇权的象征。他怕,怕栎儿年幼,言行有失,冲撞了贵人;更怕,怕这短暂的温情只是镜花水月,一碰就碎,反而会给弟弟带来无妄之灾。
然而,当他看到贵妃——陈凌的亲姐姐,将那个瘦弱胆怯的孩子搂进怀里时,他的一切恐惧与不安都在瞬间土崩瓦解。那双手,本该是执掌凤印、威仪万千的手,此刻却轻柔地剥开糖纸,将一块金黄的玉米糖送入栎儿口中。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没有半分对“罪臣之弟”的轻慢,只有纯粹的、对一个可爱孩子的喜爱。
弟弟是他唯一的软肋,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在教坊司那些不见天日的时光里,他之所以能忍受所有的折辱与践踏,就是因为心中还存着一丝妄念——他要活下去,要看着弟弟平安长大。
如今,这唯一的牵挂,被如此温柔地对待,被他想都不敢想的贵人抱在怀中。这比任何金银赏赐,比任何口头上的赦免,都更能让他动容。一股汹涌的热流从心底直冲眼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陈凌。是她,将他们兄弟二人从泥沼中捞起,给了他们一个家,给了他们重新做人的尊严。这份恩情,重如泰山,他此生此世,怕是都还不清了。
我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中亦是一片柔软。他轻声提醒着弟弟:“栎儿,别吃太快,小心噎着。”那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此刻的美好。随即,他转向姐姐,那份感激几乎要从他微微颤抖的声音里溢出来:“多谢娘娘对栎儿的喜爱,青梧感激不尽。”说着,便要再次行礼。
姐姐却抬手止住了他,她柔声问着怀里的谢青栎:“在我们家好不好?有没有人为难你?”
谢青栎嘴里塞着糖,闻言连忙摇头,声音含糊不清:“没有没有,大家都对栎儿很好。”
谢青梧微笑着看着弟弟,眼中满是欣慰,接着对姐姐说道:“回娘娘,陈府上下都待栎儿如亲人一般,从未有人为难他。栎儿在这里吃得好,穿得好,还能安心读书,青梧实在是感激涕零。”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身红衣随着他的动作,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谦卑地伏在地上。
姐姐的目光从谢青栎身上移开,落在了谢青梧的身上。她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双洞察人心的凤眸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伪装与坚强。然后,她轻声问道:“你呢?你好不好?”
这一句平淡的问候,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谢青梧心上。他身子猛地一颤,本已平复的情绪再次翻涌。他慌忙低下头,拱手作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回娘娘,青梧如今很好。”
他说着,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依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随即,他又迅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的阴影。
“得姑娘照拂,青梧方能脱离苦海,在陈府有了安身之所,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下喉间的哽咽,才让接下来的话语显得平稳一些,“陈府众人皆宽厚有礼,青梧备受关照,已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了。”
“已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脏,又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绝色面容上,那份历经苦难后的恭顺与感恩。他将所有的苦楚都咽下,只将这份得来不易的安稳,归功于我。
姐姐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她不再追问,转而看向一旁的父亲,“爹……..您老还康健?”
话题就此转到了家常之上。姐姐与我们几个姐妹絮叨完,又开始关心起父兄。她提到大哥陈瑜,说皇上近来关心水利,开垦农田,许多事都要找大哥商议。我听着,心中也不免为大哥担忧,他虽年少有为,但伴君如伴虎,肩上的担子着实沉重。
姐姐又转头嘱咐二哥陈时,说他也该跟着父亲学些本事,不能总在家里待着。谢青梧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此刻听到姐姐对二哥的嘱咐,竟也低声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二哥才华横溢,若能多学些本事,定能为陈府增光添彩,也能为国家效力。”
他这话本是出于一片好意,却不想姐姐的矛头瞬间又对准了他。她眼波一转,带着几分戏谑的威严,看着他道:“你呀,好好帮你的夫人管家吧。”
“你的夫人”四个字,让谢青梧心尖猛地一颤。他慌忙深深躬身,额前的红纱垂落,几乎要触到地面,声音里满是惶恐:“娘娘教训的是,青梧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姑娘所托,将陈府上下事务打理妥当,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直起身时,那张冷白的脸颊上竟染上了一层薄红,双手依旧恭敬地交叠在身前,眉眼低垂,温顺得像一只被驯服的鹤。那身似火的红衣,反倒衬得他周身那抹谨小慎微的气息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母亲养的那只四眼小狗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亲昵地窝在母亲脚边。姐姐眼尖看见,悄悄招手逗它过去,小狗便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了过去。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让暖阁里的气氛又轻松了不少。
谢青梧的目光也随着那小狗移动,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极浅的笑意,却又很快敛去,恢复了那副恭敬肃立的模样。
我们姐妹几个又说了会儿家常话,姐姐便说饿了,问可有摆饭。她说想去荷塘的水亭上用膳。
我立刻会意,赶紧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将早已备好的各色菜蔬慢慢传过去。父亲则安排了几位堂兄弟,去招待姐姐带来的那些宫人内侍。
我们一行人移步前往水亭。夏日午后的风带着荷叶的清香,吹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等我们到了水亭之上,四面通透的亭子里,一张紫檀木圆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谢青梧跟着我们来到水亭,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眼底闪过一丝惊叹。他没有入座,而是像个尽职的仆从,站在一旁,目光低垂,随时准备伺候。
姐姐在主位坐下,笑着对众人说:“今日在此,我们是家人,不是君臣,都随意些。”
话虽如此,谢青梧却依旧拘谨地站在那里,直到我示意他入座,他才在最末席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一半椅子。他身姿挺拔,双手放在膝上,那双曾抚过七弦琴的修长手指,此刻却连桌上的玉筷都不敢碰一下。
满桌的欢声笑语,满目的珍馐佳肴,却衬得他愈发格格不入。我看着他孤单而紧绷的背影,心中暗叹一声。该如何,才能让他真正地放松下来,让他明白,这里,也可以是他的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