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挨了母亲那不轻不重的一记,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眼底那丝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转身离去时,连背影都透着几分释然。那袭嫁衣般的红裳在庭院的日光下流转,如同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绚烂又脆弱。
“阿凌,那青梧先回去等你。”他行至庑廊门口,停下脚步,回眸望我,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亲昵。
我看着他,阳光将他笼罩,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眉间的花钿红得愈发灼眼。他似乎已经准备好,要退回那个属于他的、名为“侍君”的精致牢笼里,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召唤。
可我偏不要。
“等我干嘛,”我扬了扬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截断了他离去的步伐,“你要跟我一起理事啊。”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那抹红色身影僵在原地。片刻后,他缓缓转过身,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惊愕与不确定。阳光从他身后照来,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纤细的轮廓在光晕中微微颤抖。
他犹豫了片刻,才终于轻轻点了点头,眼尾悄然染上一抹淡淡的绯色,像是初春枝头最嫩的那点红。“若阿凌不嫌弃,青梧想在一旁学着理事。”
他的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身前,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带着恭谨与防备的姿态。那身艳丽的红衣,衬得他本就冷白的肌肤近乎透明,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既期待又忐忑的气息,像一只想要靠近火光取暖,却又害怕被灼伤的蝶。
“青梧之前管家时有些心得,”他补充道,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想看看陈府的理事方式,或许多学些,日后能帮阿凌分担更多。”
我心中微动。谢家未倒之时,他也是名满京华的世家公子,掌管偌大家业,自有其风骨与才干。只是那段地狱般的经历,将他的骄傲与自信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他想帮我,想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只能依附于我的漂亮玩物。这很好。
“走。”我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安抚,只是率先迈开了步子。行动,永远比言语更有力量他眼眸瞬间亮了起来,那光彩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湖,漾开一圈圈欣喜的涟漪。他连忙跟上我的脚步,与我并肩而行,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半步之遥,一个既不显得疏远、又不至于僭越的距离。
“多谢阿凌肯给青梧这个机会。”微风拂过,吹起他额前几缕未被束起的碎发,轻轻搔刮着他光洁的额头。他伸手将那缕碎发别到耳后,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露出了那截纤细白皙、线条优美的脖颈,以及喉结旁一颗浅色的小痣。
“青梧定会用心学习,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侧过头来看我,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丹凤眼中,此刻满是纯粹的认真与期待,“不知阿凌今日要先处理何事?”
我领着他穿过回廊,一路走向处理府中庶务的前厅书房。沿途的仆役见到与我并肩而行的他,都露出了然又恭敬的神色,纷纷垂首行礼。他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几次之后,也渐渐习惯了,只是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许。
进了书房,我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示意他随意。他却只是拘谨地站在一旁,并不落座。
我也不勉强他,只是将手边的几卷账册随手拨到一边,抬眸看向他,目光沉静。“处理你的事情。”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宽大的红袖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身刚刚才舒展开来的红衣,似乎又一次紧绷了起来。
“我的事情……”他抬眸望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疑惑与不安,仿佛一只受惊的鹿,“阿凌是指哪方面?青梧如今在陈府,一切都听阿凌的安排,若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阿凌明示。”
他那张冷白的脸颊上,又一次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看着他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我与母亲方才那番敲打,似乎只让他明白了“家人”的亲昵,却没能让他学会“家人”的坦然。
我故作不解地看着他,反问道:“你的终身大事啊。”
这四个字如同一颗投入热油的火星,瞬间在他身上炸开。
“终、终身大事……”他的耳尖刹那间烧得通红,那抹艳丽的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廓一路向下蔓延,迅速染红了他的脸颊,最终消失在红衣的领口之下。他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两下,像是被惊扰的蝶翼,抬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便立刻像被烫到一般移开了视线。
“阿凌此前不是已与青梧商议好,待初春时节便完婚么?”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微风从敞开的窗户掠过,吹得他身上的红衣轻轻扬起,更衬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阵风吹散。
“青梧以为,此事已算有了定论。”他小声补充道,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对啊,”我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这副纯情又羞赧的模样,“那还只有三个月了,你还不赶紧准备呢?”
我的话音刚落,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点坦然和勇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双手无措地攥紧了红衣的下摆,那上好的丝绸被他揉捏得起了褶皱。他努力地平复着心绪,可再次开口时,声音里依旧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青梧自知时日无多,这些日子一直在悄悄筹备。”
他的眼睫低垂着,浓密纤长,像两把小小的羽扇,将眼底所有翻涌的复杂情绪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苦涩与卑怯,“青梧出身谢家,如今谢家获罪,青梧……恐无颜面大办婚事,亦怕给阿凌和陈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又回去了。回到了那个自惭形秽、满心都是卑微与恐惧的“折玉公子”的角色里。他害怕京城的闲言碎语,害怕那些曾经的同僚故旧用鄙夷和怜悯的目光看他,更害怕我陈家因为他这个“罪臣之后”、“教坊优伶”而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我知道,此刻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苍白的。他心里的那道坎,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的东西来为他填平。
我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他似乎被我的举动惊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垂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我没有理会他的退缩,只是径直走向书房一侧那尊黑漆嵌螺钿的多宝格。我的指尖从一排排珍玩的格子上滑过,最终停在了一个由黄花梨木制成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方盒前。
我取下木盒,回到书案前,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将盒盖打开。然后,我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轻轻地摆在了他面前的紫檀木桌案上。
那是一柄通体由上等紫金玉雕琢而成的如意,玉质温润,色泽瑰丽,紫中透金,光华内敛。如意的首部雕刻着祥云,柄身则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目炯炯,威严赫赫。这是姐姐省亲之时,提及我和谢青梧的婚事,皇上御赐给我陈家的恩典,是无上的荣耀,更是权力的象征。
那柄紫金玉如意就那样静静地躺在深色的桌案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唯有它,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属于皇权的威严与光芒。
谢青梧的呼吸在看到它的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柄玉如意上,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那雕刻精美的龙纹,那内敛流转的紫金光泽,无一不在昭示着它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过往的阴影是如何如附骨之疽般缠上身来。当“终身大事”这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时,他积攒了许久的勇气便如同被戳破的纸鸢,瞬间泄了气。他不是不期待,只是…….不敢期待。
他怎么能忘得了?那些在教坊司里,恩客们用混杂着欲望与轻蔑的目光打量他的样子;怎么能忘得了?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世家子弟,在谢家倒台后,又是如何用恶毒的言语编排他的笑话。
他,谢青梧,一个罪臣之后,一个曾任人采撷的“折玉”,如何配得上一场盛大的、风光的婚礼?他只会成为她陈凌的污点,成为陈家洗刷不掉的耻辱。光是想到那些即将铺天盖地而来的流言蜚语,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痛。
他怕,他真的怕。怕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这点温暖,会因为一场本不该属于他的盛大婚仪而化为泡影。他怕她会因为外界的压力而后悔,怕陈家会因为他而蒙羞。
然而,当这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紫金玉如意出现在眼前时,他所有的恐惧、不安与自卑,仿佛都被这块冰凉的玉石瞬间镇压了下去。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玉身。触感坚硬而冰冷,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纷乱如麻的心绪,奇迹般地渐渐平复下来。
他终于明白了。
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恐惧,知道他的退缩,知道他心中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她没有用空洞的言语来安慰他,而是用这样一种最直接、最强硬、也最无可辩驳的方式,为他铺平了所有道路,扫清了一切障碍。
有这柄御赐的如意在,谁还敢说三道四?这桩婚事,便不再是他陈凌与一个落魄公子的结合,而是承了皇恩的联姻。这是皇上赐下的体面,是让他可以不必再担忧任何闲言碎语的无上依仗。
他所需要做的,不是畏缩,不是逃避,而是挺直那早已被折断过的脊梁,去堂堂正正地迎接属于他的新生。
谢青梧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敢与我对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化不开的感动,有面对皇权的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了靠山之后的、难以言喻的安心。
“这是……皇上赐下的玉如意。”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却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荡的心绪。
他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抚摸着玉如意上精美的纹路,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如何一点点安抚着他狂跳的心。
“阿凌将它拿出来,是想告诉青梧,不必担忧那些闲言碎语么?”
他问出这句话时,眼底重新燃起了光彩,那光芒虽然还很微弱,却坚定无比,如同在漫长黑夜中,终于看到的第一缕晨曦。有了皇命做靠山,有了她毫无保留的庇护,他终于可以,也终于敢于去毫无顾忌地筹备属于他们的未来。
我看着他眼中的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桌案上的一本空白册子推到他面前,册子旁,是一支上好的狼毫笔。
“三个月,时间很紧。”我淡淡开口,声音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从宾客名单,到礼乐规制,再到婚仪流程,桩桩件件,都需要你我亲自过目。现在,可以开始理事了么,我的……夫郎?”
他看着那本空白的册子,又看看我,最终,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握住了那支笔。那场曾让他畏惧如虎的婚事,在这一刻,终于成了他甘之如饴的责任。而这桩由皇权亲自“背书”的婚事,又将会如何搅动这暗流汹涌的京城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