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黑区的小巷像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狭窄、曲折、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入口。小林杏奈的安全屋在一栋老旧公寓楼顶层，门牌号是407，但整层楼只有这一户。秦风用她给的密码打开三重门锁，里面是个改装过的loft空间，简洁到近乎空旷。一面墙是书架，一面是落地窗，中间摆着工作台和高性能电脑。

他将那张薄如蝉翼的胶片小心放入特制的扫描仪。机器发出细微的嗡鸣，蓝光缓缓扫过胶片表面。屏幕上开始逐行显示被放大的图像——密密麻麻的货单编号、化学品名称、数量、时间戳，还有潦草的签名和印章。

大部分内容都是日文和英文混杂，秦风看得吃力。他调出翻译软件，将关键条目逐一转换。

“1999.03.12 — 氯胺酮前体 — 200kg — 发货地：泰国清迈 — 收货方：苏皖布厂”

“1999.05.08 — 苯丙胺衍生物 — 150kg — 发货地：缅甸仰光 — 收货方：苏皖布厂”

“2000.01.15 — 实验室设备（三级防护） — 全套 — 发货地：德国汉堡 — 收货方：苏皖布厂”

苏皖布厂。

这个名字在胶片里出现了十七次，时间跨度从1998年到2002年，正是父亲失踪前的那几年。收货地址都是同一个：埼玉县深谷市，工业园北区，苏皖布厂。

这根本不是布厂。

秦风立刻在电脑上搜索这个名字。公开资料少得可怜——一家成立于1997年的小型纺织企业，2003年因“经营不善”倒闭，厂址废弃。法人代表是个中国人，名叫王建国。

王建国？这个名字……

秦风猛地想起纽约五行案的第一位受害者——那个在寺庙香炉里被烧死的药材商，就叫王建国！年龄对得上，行业也有交集（药材和化工原料）……

他快速调出纽约案的资料，对比照片。虽然时隔二十年，但面部轮廓依稀能辨认出相似之处。是同一个人。

渡边胜的走私网络、苏皖布厂、王建国、纽约的五行杀人……这些散落的碎片开始拼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案。

手机震动，是野田昊二。

“查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渡边胜在1997年通过一家离岸公司，向一个叫‘苏皖布厂’的企业注资五亿日元。名义上是合资办厂，但这家厂从建成到倒闭，几乎没有生产过任何纺织品。”

“它、它在生产什么？”秦风问。

“不知道。但税务记录显示，它每年进口的‘化工原料’数量，足够把整个埼玉县的地毯都染一遍。”野田昊二顿了顿，“更诡异的是，2003年布厂倒闭后，那片地被渡边胜旗下的地产公司收购，改建成物流仓库。但卫星图像显示，仓库的地下结构……比地上建筑面积大三倍。”

地下实验室？

“能、能查到现在的使用情况吗？”秦风追问。

“我试了，但那个仓库区的安保级别高得离谱，独立电网，无线上网信号屏蔽，连送货都是专用加密通道。”野田昊二的声音凝重起来，“秦风，我动用了一些……非官方渠道，发现最近半年，那里深夜常有特殊车辆进出。车型是改装过的冷冻运输车，但车厢的保温层厚度和制冷功率，远超普通冷链标准。”

“用、用来运什么需要极低温保存的东西？”秦风的心沉了下去。

“生物样本？特殊化学品？或者……”野田昊二吸了口气，“某种活体实验材料。”

这个词让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秦风盯着屏幕上那些化学名称。氯胺酮前体、苯丙胺衍生物……这些都是制作新型毒品的关键原料。但如果只是制毒，需要三级防护实验室吗？需要零下几十度的冷冻运输吗？

父亲在备忘录里说，防空洞里埋着军火和违禁药品。但或许，那只是冰山一角。

“还、还有别的线索吗？”他问。

“有，但可能不是好消息。”野田昊二说，“我查了渡边胜最近的资金流向。三天前，也就是庭审当天，他的一笔两千万美元的款项，从瑞士银行账户转出，最终流入一个……医疗研究基金会。基金会的主席，你猜是谁？”

“谁？”

“山本龙一。”野田昊二一字一顿，“黑龙会的前任会长，山本健次郎的父亲。”

秦风愣住了。山本龙一？那个在葬礼上眼神锐利、对他警告“有些局踏进来就出不去”的老人？

“他、他和渡边胜不是对头吗？”

“表面上是。但二十年前，当山本健次郎被迫放弃追查苏先生失踪案时，出面和渡边胜做交易的，正是山本龙一。”野田昊二的声音压低，“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或许从一开始，山本龙一就知道渡边胜在做什么，甚至……可能是合作者。山本健次郎的追查，触动了他们共同的利益，所以他不得不‘处理’掉自己的儿子。”

弑子？就为了掩盖一个秘密？

秦风感到一阵恶心。

“另外，”野田昊二继续说，“我查到那个医疗研究基金会，近五年的主要资助项目，是‘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新型疗法研究’。听起来很高尚，对吧？但项目负责人的名字，我有点印象——陈伯。”

回春堂那个老中医？研磨矿物、研究古代炼丹术的陈伯？

“他、他不是被警方控制了吗？”秦风想起在纽约，陈伯作为“天谴者”的理论支持者被抓。

“保释了。一周前，由山本龙一出面担保，理由是‘配合警方调查其他案件’。”野田昊二冷笑，“现在想来，可能是怕他在里面说太多。”

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渡边胜、山本龙一、陈伯，这三个看似不相关的人，通过一个二十年前的布厂，一个现在的医疗基金会，以及某种需要三级防护和超低温运输的“研究”，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而父亲，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消失了二十年。

山本健次郎，因为想揭露这个秘密，死在了密室里。

宋倩，因为哥哥宋义卷入了纽约案，也被灭口。

还有苏沫……她追查的跨国犯罪网络，是否也是这个巨大阴影的一部分？

秦风关掉翻译软件，将胶片扫描件备份到加密硬盘。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苏皖布厂当年到底在生产什么，需要知道那个地下实验室现在在做什么。

以及，苏沫在哪里。

他打开那个蓝色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写下：

“苏皖布厂（1997-2003）— 王建国（纽约案死者1）— 渡边胜注资 — 地下结构异常 — 疑似实验室 — 关联：氯胺酮前体、苯丙胺衍生物、三级防护 — 现址：深谷市物流仓库（地下扩建） — 山本龙一基金会资助 — 陈伯参与 — 结论：非普通制毒，可能涉及生物/化学实验。”

笔尖在最后一句顿了顿，他加上：

“父亲发现的‘走私’，可能是人体实验材料或成果。”

写下这行字时，他的手有些抖。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目黑区的早晨很安静，只能听到远处电车的声响和偶尔的鸟鸣。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Kiko。

“秦风！我找到苏姐姐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有嘈杂的人声和日语广播。

“在、在哪？”

“新干线上。她用的是假身份，但我通过车厢Wi-Fi的接入设备特征码反向追踪到了。”Kiko语速飞快，“她在往北走，方向是……仙台。”

仙台？东北地区？和埼玉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确、确定吗？”

“百分百。而且她不是一个人。”Kiko顿了顿，“我截取到车厢监控的片段，虽然模糊，但她对面坐着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谁？”

“田中直己。那个警视厅的警部补。”

秦风愣住了。田中直己？法庭上陪同苏沫出现、证明她“线人”身份的警察？他们一起去仙台做什么？

“还、还有别的信息吗？”他问。

“有，但有点奇怪。”Kiko说，“我尝试接入新干线的内部系统，想查他们的目的地和购票记录，但被防火墙挡住了。不是普通的安全系统，是军警级别的加密。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困惑：“在尝试突破时，我触发了对方的反向追踪。对方的技术非常高明，差点就锁定我的位置。但在最后一刻，追踪忽然停止了，像是……有人主动切断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对方发现了我，但放了我一马。”Kiko说，“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精准控制，只可能是苏姐姐自己。她在告诉我——她知道我在查她，她允许我知道她在新干线上，但不允许我知道更多。”

秦风沉默。这确实是苏沫的风格。给出一点线索，但保留大部分秘密。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

“两条路。”Kiko说，“第一，我去仙台，试着跟上她们。第二，你去埼玉，查那个仓库。我们分头行动。”

秦风看着电脑屏幕上苏皖布厂的资料，又看看笔记本上那句“可能涉及人体实验”。

“我、我去埼玉。”他说，“但你要小心。如果、如果对方是苏沫和田中直己，说明可能有官方背景。别、别硬来。”

“知道啦。”Kiko的声音恢复了一点平时的跳脱，“不过说真的，苏姐姐这次玩得够大的。连警视厅的人都拉上了，她到底在查什么啊……”

这也是秦风想问的。

挂掉电话后，他快速整理装备。小林杏奈的安全屋里准备得很周全——便携式扫描仪、微型相机、应急药品，甚至还有一把非致命的电击枪和烟雾弹。

他将胶片扫描件和笔记本数据同步到云端，又做了物理备份。然后换上一身深色的工装服，背上双肩包。

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临时的庇护所。

书架上有几本旧书，他随手抽出一本——是日文版的《化工原理》，出版日期是1995年。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中文字迹：

“赠杏奈：愿知识照亮前路，而非制造黑暗。——苏察维，1998年春”

父亲的笔迹。

秦风的手指拂过那些字。二十年前，父亲将这本书送给当时还是大学生的林杏奈，希望她走向光明的未来。而他自己，却踏入了最深的黑暗。

他将书放回原处，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锁上门时，清晨的阳光刚好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秦风踏进光里，然后走进楼梯间的阴影。

下楼，走出公寓，汇入目黑区早晨稀疏的人流。

电车站在两个街区外。他需要先到东京站，然后转乘前往埼玉县深谷市的地方线。

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多。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讲电话，声音很大；一个老奶奶推着买菜的小车；几个高中生聚在一起看手机。

秦风压低帽檐，站在角落。电车进站的广播响起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一条加密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点开，只有一张图片。

是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的田野和远山。图片边缘，有一只纤细的手搭在窗沿，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的运动手表。

秦风放大那只手。在拇指和食指的虎口处，有一道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那是苏沫在曼谷时，为了挡住砸向他的玻璃碎片留下的。

图片下方，有一行自动添加的时间地点信息：

“发送时间：08:47 当前位置：东北新干线，福岛县郡山附近”

她在告诉他：她还安全，她在路上，她记得约定。

秦风将图片保存，回复了两个字：

“收到。”

电车进站，门打开。他随着人流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东京的楼群渐渐后退，取而代之的是郊区的低矮房屋和工厂。

他闭上眼，记忆宫殿里，那张胶片上的数据、苏皖布厂的地图、深谷市仓库的卫星图像……开始交错重叠。

而父亲的脸，苏沫的手，山本健次郎倒下的和室，宋倩冰冷的尸体……这些画面像默片般一帧帧闪过。

再睁开眼时，电车已经驶出东京都，进入埼玉县的地界。

天空是淡淡的灰蓝色，远处能看到秩父山系的轮廓。

秦风握紧了背包带。

二十年前的历史尘埃，就埋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下。

而现在，他要去把它，重新掀开。

无论底下藏着什么。

苏皖布厂的历史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