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市的天空是一种工业区特有的灰黄色，像被旧滤片处理过的照片。秦风从地方线电车下来时，空气中飘着一股混合了燃煤、化工品和土壤的复杂气味。按照地图导航，他沿着一条废弃的铁道线走了二十分钟，眼前的景象逐渐从稀疏的民居变成大片荒芜的厂区。

苏皖布厂的旧址比卫星图像上看起来更破败。锈蚀的铁丝网围着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几栋混凝土建筑的骨架裸露着，窗户全碎了，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唯一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是空地尽头那座巨大的、刷着灰蓝色涂料的仓库——也就是渡边胜后来改建的物流中心。

仓库外围的安保确实严密。三米高的围墙上装着带刺的铁丝网和红外感应器，入口处的闸机旁有岗亭，里面坐着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但奇怪的是，此刻岗亭里空无一人，闸机的横杆是抬起的状态。

太安静了。

秦风藏在距离仓库一百米外的一处废弃变电站后面，用小型望远镜观察。仓库大门紧闭，但侧面的一个货运小门虚掩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灯光，没有声音，连常见的监控摄像头旋转的嗡鸣都听不见。

这种寂静不正常。

他看了眼手机。Kiko没有新消息，苏沫那边也再无声息。埼玉县今天的天气是多云转阴，此刻天空的灰黄色更深了，像是要下雨。

犹豫了几秒，秦风从背包里拿出那支微型电击枪，检查电量，然后拉上外套拉链，压低帽檐，贴着围墙的阴影快速靠近。

货运小门比他想象的更厚重，是加厚的钢板门，但门锁已经被破坏了——不是撬开，更像是被什么重物从内部撞开，锁芯扭曲变形。门缝里飘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消毒水、铁锈，还有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类似福尔马林但又不完全一样的化学制剂味道。

秦风屏住呼吸，侧身闪进门内。

里面是一个挑高至少十米的巨大空间。没有开灯，只有高处几扇天窗透下惨白的天光，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投出几块晃动的光斑。视线所及，是成排成排的金属货架，但上面空无一物。地面有轮胎反复碾压留下的痕迹，延伸向空间深处。

他沿着痕迹慢慢往里走。脚步声在空旷中激起轻微的回声。越往里走，那股甜腻的化学气味越浓，还混合着一丝……血腥味？

转过第三排货架时，秦风停住了。

前方二十米处，仓库的中央区域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一张简陋的行军床，床边有输液架、心电监护仪（屏幕是黑的）、还有几个打开的银色医疗箱。而在行军床上——

躺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灰色和服、头发花白的男人。是渡边胜。

他的状态很糟糕。面色惨白得像纸，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声粗重而断续。左臂上扎着输液针，但输液袋已经空了，软塌塌地垂在架子上。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手掌被粗糙的绷带包裹，但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绷带下隐约能看见不自然的扭曲，像是骨头碎了。

秦风没有立刻上前。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除了渡边胜，这片区域没有其他人。但那些医疗设备明显是刚使用过的，谁把他放在这里的？又为什么留他一个人？

渡边胜似乎察觉到了动静。他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秦风的方向。当看清来人时，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

“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比我想象的……晚了一点。”

秦风站在原地没动：“谁、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渡边胜没有回答。他慢慢抬起完好的左手，指了指床边地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是开着的，屏幕亮着，显示着登录界面。

“密码……是你父亲的生日。”渡边胜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里面……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秦风没有立刻去拿电脑。他走近几步，在距离行军床三米左右停下，这个距离既能听清对方说话，又能随时反应。

“为、为什么？”他盯着渡边胜，“为什么要告诉我？”

渡边胜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透过秦风在看更远的地方。

“因为我累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二十年……太长了。长到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暗红色的血沫。秦风注意到，他的颈部皮肤上有些细密的、不自然的红疹，像是某种中毒或过敏反应。

“苏皖布厂……”渡边胜缓过气来，继续说，“根本……不是布厂。从第一天起就不是。”

他盯着仓库高高的天花板，眼神空洞。

“1997年，山本龙一找到我。他说，有个机会……能改变世界。不，不是改变，是……‘净化’。”渡边胜的嘴角又扯出那个古怪的弧度，“他说这个世界病了，人口太多，资源太少，弱者拖累强者……需要一种方法，一种……温和的、不会被察觉的方法，来‘优化’人口结构。”

秦风感到后背发冷：“所、所以你们……”

“我们研究‘催化剂’。”渡边胜说，“不是毒品，不是武器……是一种能嵌入基因序列、在特定条件下激活的‘标记物’。通过食物、水源、甚至空气传播。被标记的人，平时没有任何异常。但当接收到特定频率的电磁信号时……”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秦风以为他昏过去了。

“会怎样？”秦风追问，声音发紧。

“会……选择自我消除。”渡边胜闭上眼睛，“没有痛苦，没有暴力，就像……自然死亡。心脏病，脑溢血，意外事故……山本龙一说，这是最人道的净化方式。”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你们拿活人做实验？”秦风的拳头攥紧了。

“开始是动物……后来……”渡边胜的声音越来越低，“1999年，第一批‘催化剂’需要人体测试。我们……从东南亚的贫民窟，还有日本的流浪汉里……找了一些‘志愿者’。”

志愿者？被诱骗或绑架的无辜者罢了。

“王建国负责原料采购和运输。”渡边胜继续说，“他是华裔，在东南亚有关系网。陈伯……他痴迷古代炼丹术，但在生物化学上是个天才。他改良了催化剂的稳定性，让它能在常温下保存更久。”

纽约案里，王建国被烧死（火），陈伯被捕却又被山本龙一保释……一切都有了更黑暗的解释。

“那我父亲呢？”秦风的声音在发抖，“他、他发现了什么？”

渡边胜睁开眼，看向秦风。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情绪。

“苏察维……他是个好人。太好的好人。”渡边胜说，“他以为我们只是在走私普通违禁品。直到有一天，他在仓库地下，看到了……实验室。还有那些‘志愿者’。”

“他威胁要曝光？”

“不。”渡边胜摇头，“他求我。跪下来求我，说这是伤天害理，说那些也是人命……他说他可以当什么都没看见，只要我放走那些人，关闭实验室。”他苦笑，“他太天真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回头？”

“所、所以你杀了他？”

“我没有！”渡边胜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又无力地倒回去，“我想过……山本龙一下令灭口。但我……我把他关起来了。在地下室最深处的一个隔间。我想等风波过去，就送他离开日本，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秦风的心脏狠狠一跳：“他、他还活着？”

渡边胜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眼神更加涣散，像是陷入了某种谵妄。

“我留了他三年……三年啊。每天送饭，和他说话。他开始还骂我，后来……后来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天花板，像现在这样。”渡边胜看着仓库顶棚，“直到2002年冬天……实验室出了事故。一种催化剂原型泄露，污染了通风系统。等我们发现时……他已经……”

渡边胜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在哭，又没有眼泪。

“他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渡边胜转向秦风，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那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和悔恨。

“他说：‘渡边，你会死在自己的造物里。你的儿子，你的孙子，所有你珍视的人……都会。’”

话音落下，仓库里陷入死寂。只有渡边胜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不知哪里的滴水声。

秦风站在那里，浑身冰冷。父亲没有失踪，是被囚禁了三年，然后死在了实验室事故中。而渡边胜……这个一手造成悲剧的人，此刻躺在这里，奄奄一息，像是在等待某种迟来的审判。

“你、你的手……”秦风看向渡边胜那只扭曲的右手，“还、还有你身上的红疹……是催化剂泄露？”

渡边胜惨笑：“三天前……山本龙一知道我撑不住了。他要清理所有痕迹。这个仓库……地下二层，还有最后的实验样本和资料。他派人来取，我……我想毁掉它们。”

他抬起那只残破的手：“他们打断了我的手，给我注射了……高浓度的催化剂原型。说让我‘体验一下自己造的东西’。现在……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血液里流动，像冰，又像火……”

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刺耳的警报——虽然屏幕是黑的，但声音还在。那是心率急剧飙升的警告。

“电脑……”渡边胜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密码……你父亲的生日……里面有所有资料……备份……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还有什么？”秦风冲上前。

渡边胜的嘴唇动了动。秦风俯下身，把耳朵凑近。

“……苏沫……她不是……线人……”渡边胜的气若游丝，“她是……第一批……成功的……”

话没说完。

他的眼睛猛然睁大，瞳孔扩散，死死盯着仓库顶棚的某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的呼气。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也停了。仓库里只剩下秦风自己的心跳声，鼓点般敲打着耳膜。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渡边胜失去神采的眼睛。这个掌控东京地下二十年、害死他父亲、制造了无数悲剧的男人，就这样死在了自己创造的恶魔手中。

几秒钟后，秦风直起身。他没有时间去悲伤或愤怒。渡边胜最后的话像冰锥刺进他的大脑——

苏沫不是线人。

她是第一批“成功的”……

成功什么？实验品？催化剂携带者？还是别的什么？

秦风踉跄着退后两步，弯腰捡起那台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登录界面要求输入密码。他颤抖着输入父亲的生日——他从未忘记过。

回车。

系统解锁。桌面很干净，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是：“忏悔录”。

秦风点开。里面是大量的文件：实验记录、资金流水、人员名单、还有……视频日志。

他点开最近的一个视频文件，日期是三天前。画面里，渡边胜坐在一间和室里，面对着镜头，表情疲惫但平静。

“如果看到这个视频的是你，秦风，”视频里的渡边胜说，“那么我已经死了。这样也好。”

他顿了顿，继续说：

“关于苏沫，我无法告诉你全部真相，因为我也不知道全部。五年前，我们在东南亚的一个孤儿院‘招募’了一批儿童，作为新型催化剂的长期观察样本。苏沫是其中之一。但三个月后，那个孤儿院发生火灾，所有记录被毁。我们以为样本都死了。”

“直到两年前，她突然出现在东京，以国际刑警线人的身份接触山本健次郎。我们发现她不仅活着，而且……对催化剂完全免疫。不仅如此，她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变异——力量、速度、恢复能力，都远超常人。”

渡边胜的脸上露出混杂着恐惧和狂热的表情：

“山本龙一认为，这是进化的方向。是催化剂创造的‘新人类’。他想得到她，研究她，复制她。但我怀疑……她回来，不是为了合作。”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秦风关掉电脑，把它塞进背包。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

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仓库深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货运小门的方向，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山本龙一。他依旧拄着那根紫檀木手杖，但今天穿的不是和服，而是一身黑色的立领西装，像要去参加葬礼。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白大褂、戴防护面具的人，推着一辆担架车。

山本龙一的目光扫过渡边胜的尸体，没有任何表情，然后落在秦风身上。

“我猜渡边会找你。”老人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平静得可怕，“他最后一点可悲的人性，就是觉得……自己欠你父亲一个交代。”

秦风慢慢后退，手摸向背包里的电击枪。

“别紧张，年轻人。”山本龙一举起手杖，示意身后的人停下，“我今天不是来抓你的。相反……我是来邀请你的。”

“邀、邀请？”

“加入我们。”山本龙一向前走了一步，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你父亲没能看到的未来，你可以看到。苏沫身上的奇迹，你也可以拥有。净化之后的新世界……需要聪明的头脑。”

秦风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着这个老人，这个为了所谓“净化”不惜囚禁、杀害、用活人做实验，甚至可能害死自己儿子的恶魔。

“我、我拒绝。”他说，声音清晰。

山本龙一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和你父亲一样，太固执。”他摇摇头，“不过没关系。你会有时间重新考虑。”

他抬起手杖，轻轻敲了敲地面。

仓库四周的阴影里，忽然亮起十几双红色的光点——是红外瞄准镜。

狙击手。

秦风僵在原地。他不可能在这么多枪口下逃脱。

山本龙一转身，走向货运小门。

“带他走。和那个女孩关在一起。让他们……叙叙旧。”

两个白大褂上前，一左一右抓住秦风的手臂。他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拿走背包，戴上眼罩，推上担架车。

车轮碾过水泥地面，发出规律的滚动声。

黑暗中，秦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山本龙一最后那句话的回响：

“和那个女孩关在一起。”

那个女孩……是苏沫吗？

她也被抓住了？

担架车开始下降，进入地下。空气变得更冷，那股甜腻的化学气味也更浓了。

秦风握紧了拳头。眼罩下的黑暗中，渡边胜死前的脸，父亲可能的面容，还有苏沫那双清亮的眼睛，交替浮现。

忏悔结束了。

但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

在地下。在黑暗的最深处。

渡边胜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