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大约三分钟。担架车在平滑的地面上移动，拐了两次弯，然后停下。秦风被粗暴地拽起来，眼罩被扯掉，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眼。
这是一间大约十平米的房间。墙壁、天花板、地板，全都是毫无缝隙的白色聚合物材料，像某种医疗洁净室。唯一的家具是两张并排固定在地上的金属床，床上有薄薄的垫子和约束带。房间一角有个不锈钢的蹲便器，另一角有个小小的洗手池。
而苏沫，就坐在靠里的那张床上。
她看起来……很糟糕。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边缘渗着淡黄色的药渍。左手臂上插着留置针，连接着挂在床头的输液袋，里面是无色的液体。她穿着白色的病人服，布料单薄，勾勒出消瘦的肩膀轮廓。
但她的眼睛，在看见秦风的瞬间，亮了一下。
“你……”秦风挣脱开抓着他的手，踉跄地冲到她床边，“你怎么样？”
苏沫摇摇头，声音有些哑：“皮外伤。他们给我注射了镇静剂和营养液，暂时死不了。”
她的目光越过秦风，看向门口。那两个白大褂已经退了出去，厚重的气密门无声地关上，发出“咔哒”的锁闭声。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风在另一张床边坐下，快速环顾四周。没有监控摄像头——至少肉眼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那种被监视的压抑感，墙壁里可能嵌着微型探头和麦克风。
“我、我见到渡边胜了。”他压低声音，“他死了。”
苏沫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说了什么？”
“很多。”秦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关于我父亲……关于苏皖布厂……还有，”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苏沫的眼睛，“关于你。”
苏沫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秦风注意到，她的手指在被子上蜷缩了一下。
“他说你……是第一批成功的‘实验品’。”秦风的声音很轻，“五年前，东南亚的孤儿院……是真的吗？”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
“是真的。”苏沫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但不是孤儿院。是‘圣光儿童收容所’，在柬埔寨和泰国边境。我和其他二十七个孩子一起，被选为‘特殊教育项目’的参与者。”
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刺眼的LED灯管。
“他们告诉我们，我们是幸运儿，被选中接受‘基因优化治疗’，未来会成为更优秀的人。每天吃药，打针，做各种测试和训练。”苏沫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我的记忆从那里开始就是碎的。之前的事……想不起来了。可能被药物抹去了，也可能本来就没有。”
秦风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他想起苏沫那些异于常人的能力——精准的格斗，冷静的判断，对犯罪心理的洞察，还有在曼谷和纽约时那些先知般的直觉……
“催、催化剂，”他艰难地问，“对你起作用了吗？”
苏沫沉默了很久。
“起作用了。”她终于说，声音更低了，“但方向……和他们预期的不一样。”
她抬起左手——插着留置针的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
“他们设计的催化剂，目的是在接收到特定电磁信号时，诱发心脏骤停或脑出血。但在我身上……它激活了别的东西。”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的大脑……好像被重新‘布线’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细节关联，能快速学习任何技能，身体的代谢和恢复能力也异常得快。代价是……”
她顿了顿：“情绪变得很淡。恐惧，愤怒，喜悦……这些感觉都像隔着一层玻璃。而且，我需要定期注射他们提供的‘稳定剂’，否则会陷入剧烈的头痛和幻觉。”
秦风想起在纽约时，苏沫偶尔会出现的、那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原来那不是冷静，是药物和实验的副作用。
“三年前，收容所发生火灾。”苏沫继续说，“不是意外。是我放的。我偷了实验室的易燃试剂，趁夜点燃了档案室。在混乱中，我逃了出来。带着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和几支偷出来的稳定剂。”
她看向秦风，眼神复杂：“那些资料里，提到了苏皖布厂，提到了渡边胜和山本龙一，也提到了……你父亲的名字。苏察维。我的姓氏‘苏’，就是从那份档案里看到的。我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所以就用了这个。”
所以她才对父亲的案子如此执着？因为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与自己过去相关的线索？
“那、那你接近我……”秦风的声音发涩。
“一开始是为了查案。”苏沫坦然承认，“曼谷案发生时，我正好在追查渡边胜的走私网络。你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你的能力……让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她顿了顿，“后来……就不是了。”
最后那句话很轻，但秦风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了。
不是因为案子，不是因为合作。
是因为别的。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像某种倒计时。
“山本龙一抓你，”秦风换了个话题，“是、是为了什么？”
“研究。”苏沫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想复制我身上的‘成功’。这三天，他们抽了我的血，做了骨髓穿刺，取了皮肤和黏膜样本。还想做脑部扫描，但我拒绝了。”
“拒、拒绝？”
“我告诉他们，如果对我进行任何形式的脑部侵入性检查或扫描，我会在检查前咬舌自尽。”苏沫说得很平淡，“他们需要活体样本，所以暂时妥协了。”
秦风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象着这三天她经历了什么。那些冰冷的仪器，那些审视的目光，那种被当成实验品的屈辱……
“我们会逃出去的。”他说，语气坚定。
苏沫看向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温柔的情绪。
“我知道。”她说，“但在这之前，你需要知道第三案的真相。”
“第三案？什、什么第三案？”
“东京的连环案，不只是山本健次郎。”苏沫坐直了些，“在我被抓之前，我查到了另外两起看似无关的死亡——一个失踪多年的药理学家，和一个退休的法官。死亡时间都在山本健次郎前后一周内。死因都是‘意外’或‘自然死亡’，但细节很可疑。”
她从病人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不知道她怎么藏下来的。展开，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着一些名字、日期和简图。
“药理学家叫中村俊，七十三岁，二十年前曾是东京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专攻神经毒理学。”苏沫指着第一个名字，“他三年前失踪，家人报警，一直没找到。尸体一周前在埼玉县的荒川河滩被发现，初步鉴定是失足落水溺亡。”
“但、但有问题？”
“他的胃内容物里，检测到微量的催化剂成分。”苏沫压低声音，“浓度很低，不足以致死，但证明他接触过。而且，他的右手食指指甲缝里，有极微量的特殊聚合物残留——和这个房间墙壁的材料成分一致。”
秦风一惊：“他、他来过这里？”
“可能不是自愿的。”苏沫指向第二个名字，“退休法官，铃木康介，六十八岁。死于‘突发性脑梗’，就在山本健次郎死后的第三天。但他的病历显示，他血压血脂一直控制得很好，没有脑梗的前兆。”
“也、也和催化剂有关？”
“他的血液样本在死后被秘密送检，报告被压下了。”苏沫说，“但我黑进了那家检测机构的系统，看到了原始数据——他的血液里，有催化剂代谢产物。更重要的是，铃木法官退休前，经手过几起与渡边胜有关的商业诉讼案，都判渡边胜败诉。”
秦风的大脑飞速连接这些信息：“所、所以山本龙一在灭口？清除所有可能知道催化剂秘密的人？”
“不止。”苏沫的眼神变得锐利，“中村俊，铃木康介，山本健次郎……这三个人，二十年前，都和一个人有交集。”
“谁？”
“你父亲，苏察维。”苏沫一字一顿，“中村俊是他在东京大学进修时的指导教授。铃木法官是他一起商业纠纷案的代理律师。山本健次郎是他的合作伙伴。这三个人，可能都知道你父亲发现了什么，甚至可能……帮助过他。”
秦风的呼吸停止了。
所以这不是随机的灭口。这是一场针对二十年前知情者的、迟来的清洗。山本龙一要抹去所有可能揭露真相的活口，包括他自己的儿子。
“但、但是，”秦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山本龙一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就、就算山本健次郎在查，那也是他亲儿子……”
苏沫沉默了几秒。
“如果……山本健次郎不是他亲儿子呢？”
秦风愣住了。
“我查过山本家的族谱。”苏沫的声音更低了，“山本龙一的妻子在生下健次郎后不久就病逝了。但健次郎的血型是AB型，而山本龙一是O型，他妻子根据病历也是O型。两个O型父母，不可能生出AB型的孩子。”
“所、所以山本健次郎是……”
“可能是收养，也可能是其他情况。”苏沫说，“但山本龙一显然知道。也许这正是他能够狠下心灭口的原因——在他眼里，健次郎从来不是真正的‘山本家’的人，只是个有用的工具，或者……一个需要被控制的知情者。”
悲凉。彻骨的悲凉。
一个被养父利用、最终因为追查真相而被灭口的男人。一个到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可悲的棋子。
“还、还有第四个人吗？”秦风问，“既认识我父亲，又可能知道真相的？”
苏沫看向他，眼神复杂。
“有。”她轻声说，“小林杏奈。”
秦风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她也是目标？”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苏沫说，“但山本龙一留着她，一定有原因。也许她手里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或者……她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话音未落，房间门忽然“嗤”地一声轻响，气压锁解除。
门开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白大褂，也不是守卫。
是小林杏奈。
她依旧穿着那身米色风衣，但头发有些凌乱，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造型奇特的手枪——不是普通的枪，枪口较粗，像是发射某种非致命弹药的型号。
她的目光在秦风和苏沫脸上扫过，最后停在苏沫身上。
“时间不多了。”小林杏奈的声音很急，“山本龙一刚才接到消息，警方和野田昊二的人正在往这边赶。他决定提前转移，把所有实验样本和资料销毁。”
“包、包括我们？”秦风站起来。
“包括所有活口。”小林杏奈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但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条缝，“我是来救你们的。也是来……做个了断。”
她走到苏沫床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电子解锁器，对着苏沫手腕上的电子约束环按了一下。“咔哒”一声，约束环弹开。
“你怎么进来的？”苏沫活动着手腕，眼神警惕。
“我有这里的权限。”小林杏奈苦笑，“山本龙一给的。他以为……我完全在他掌控之中。”
她转向秦风，眼神复杂：“你父亲留给我的那本书，《化工原理》，书页里有用隐形墨水写的一行字。我一直没发现，直到三天前，我用紫外灯检查时，才看到。”
“写、写了什么？”
“杏奈，如果山本要杀你，去地下二层，冷冻库第三排，密码是你的生日。那里有能救你的东西。——苏”
父亲留下的……最后的保护。
“冷冻库里有什么？”苏沫问。
“催化剂的中和剂配方，和十支成品。”小林杏奈说，“还有……山本龙一这二十年来，所有实验记录和资金往来的完整备份，包括他贿赂政客、勾结境外组织的证据。足够让他死十次。”
她深吸一口气：“我复制了数据，上传到了七个不同的云端，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一小时内我没有取消，它们会自动发送给警视厅、国际刑警、还有主要媒体。”
“那、那中和剂呢？”秦风追问。
小林杏奈从风衣内侧口袋掏出两个金属小管，递给苏沫一支，秦风一支。
“注射进去。它能暂时阻断催化剂在体内的活性，有效期二十四小时。之后需要定期补充。”她看着苏沫，“对你身上的变异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至少……能让你好受一点。”
苏沫没有犹豫，撕开包装，将小管对准颈侧，按下按钮。“嗤”的轻响，液体注入。
秦风也照做了。颈侧传来冰凉的刺痛感。
“现在，”小林杏奈看向门口，“我们需要在守卫反应过来前，到达地下二层的紧急疏散通道。那里有辆准备好的车。但路上至少有三道关卡，守卫不少于十人。”
“武、武器呢？”秦风问。
小林杏奈把手里的枪递给苏沫，又从腰后抽出另一把同样的枪给秦风：“电击弹，每把十发。能让成年人昏迷三十分钟。但只能近距离使用，射程不超过十五米。”
苏沫检查了一下枪，点头：“够了。”
三人迅速整理。苏沫拔掉了输液针，撕掉额头上的纱布，露出下面已经结痂的伤口。她从床垫下摸出几样小东西——一根细铁丝，一块镜片碎片，还有一枚……折纸鹤。
是她在法庭上留给秦风的那种纸鹤，但这一只是蓝色的。
她将纸鹤塞进秦风手心：“拿着。如果走散了……它能带路。”
秦风握紧纸鹤，点头。
小林杏奈拉开门，探头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但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日语呼喝。
“他们发现渡边胜的尸体了。”她压低声音，“快走！”
三人闪出房间，沿着白色走廊狂奔。走廊两侧是一个个类似的房间，门上的观察窗都是暗的，不知道里面是空的，还是关着别的“样本”。
第一个转角，迎面撞上两个白大褂。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苏沫已经抬手，“嗤嗤”两声，电击弹命中胸口。两人抽搐着倒下。
秦风捡起他们身上的门禁卡。小林杏奈快速辨认方向：“左边！楼梯间！”
楼梯间是应急通道，没有电子锁，但门是厚重的防火门。秦风用力推开，三人冲进去，反手关上门。
向下两层，到达地下二层。这里的空气更冷，带着浓重的化学制剂和消毒水味道。走廊更窄，灯光昏暗。
“冷、冷冻库在哪？”秦风问。
“前面右转，走到底。”小林杏奈指着方向，“但那里肯定有——”
话音未落，前方拐角处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一道厚重的金属闸门正在缓缓降下，要封锁通道！
“快跑！”苏沫喊道。
三人发足狂奔。闸门下降的速度很快，离地面只剩不到一米的高度。
苏沫第一个滑铲过去。秦风紧跟其后，在闸门即将触地的前一刻滚了过去。小林杏奈慢了一步——
“杏奈！”秦风回头。
小林杏奈的脚被卡住了。闸门的底部压住了她的右脚踝，她痛呼一声，摔倒在地。
“别管我！”她大喊，“密码是0721！冷冻库！快去！”
苏沫毫不犹豫，抬手对着闸门控制面板连开两枪。电火花四溅，但闸门只停了一瞬，又继续下降——压力更大了。
“啊！”小林杏奈的脚踝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秦风扑过去，试图用手抬起闸门，但几百公斤的重量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苏沫做了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她将手里的枪塞给秦风，然后整个人侧身，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从闸门和地面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滑到了另一边——小林杏奈那边。
“你干什么？！”秦风急喊。
苏沫没回答。她蹲下身，双手抓住闸门底部，深吸一口气。
秦风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苏沫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皮肤下的血管凸起。她的脸色因为用力而涨红，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近乎野兽般的低吼。
然后，那道厚重的金属闸门，竟然……被她抬起了几厘米。
虽然只有几厘米，但足够了。
“拉她出去！”苏沫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秦风立刻抓住小林杏奈的手臂，用力一拽。小林杏奈的脚踝脱困，但显然骨折了，她痛得脸色煞白。
“快走！”苏沫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显然撑不了多久。
秦风扶起小林杏奈，从闸门下钻过。刚过去，苏沫就松了手。
“轰！”
闸门重重砸落，彻底封死了通道。
现在，秦风和小林杏奈在一边，苏沫在另一边——被隔在了守卫即将赶来的方向。
“苏沫！”秦风拍打着闸门。
“去冷冻库！”苏沫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金属传来，有些模糊，“拿到证据！我会追上来的！”
脚步声从苏沫那边的走廊深处逼近。至少有五六个人。
秦风看着眼前的金属闸门，又看看身边痛苦呻吟的小林杏奈，一咬牙。
“走！”
他扶着小林杏奈，朝着冷冻库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身后，闸门那边传来电击枪的“嗤嗤”声，重物倒地的闷响，还有苏沫短促的呼喝。
每一声，都像敲在秦风心上。
但他不能回头。
父亲留下的证据，山本龙一的罪证，还有可能拯救更多人的中和剂……都在冷冻库里。
而苏沫……
他握紧了口袋里那只蓝色的纸鹤。
她说她会追上来的。
他必须相信。
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冒着寒气的金属门出现在眼前。门上的电子锁屏幕亮着，要求输入六位密码。
秦风将小林杏奈靠墙放下，手指颤抖着输入：
0721
她的生日。
“嘀——咔哒。”
门开了。
冷气扑面而来，白色的寒雾涌出。里面是成排成排的金属货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贴着标签的低温储存盒。
而在最深处，第三排货架的尽头，一个红色的保险箱静静立在那里。
那是父亲二十年前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
秦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踏进了冷冻库。
身后，走廊远处的打斗声，似乎渐渐平息了。
他不知道苏沫怎么样了。
他只能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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