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王府的仆役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将一箱箱书籍从白沐的前院书房搬至栖梧阁东厢。队伍安静有序,管事亲自在一旁监督。
凌琅华并未露面,只让星遥在旁照应。她自己在正厅隔壁的小书房里,继续翻阅着这几日让星遥从市井搜罗来的、关于京城近期大小事件的民间笔录和杂谈。父亲说京中有疑踪,她必须从最庞杂的信息里,试图捕捉那不寻常的涟漪。
看得久了,眼乏心躁。她索性再次铺开宣纸,这次并未临帖,而是信手挥毫,写下杜工部的诗句:“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尤其是“杀”字与“疆”字,运笔如使剑,杀气与悲悯交织,矛盾而又统一。写到最后,胸中那股因家变、因困局、因未知威胁而积郁的闷气,仿佛也随着墨迹倾泻而出。
她写得太投入,以至于未曾察觉,搬运书籍的队伍已暂时停歇,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无声地驻足在小书房敞开的门外。
白沐本是前来查看书籍安置情况,却被那隐约传来的、不同于寻常闺阁的磅礴笔意所吸引。鬼使神差地,他循着那股气势走到了这里。
他站在门外,逆着光,看着室内那个全然陌生的凌琅华。
她只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常服,乌发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此刻的她,身上没有大婚时的华贵端庄,没有请安时的谨慎恭顺,也没有那日应对殷瑟瑟时的圆滑从容。她微微抿着唇,侧脸线条在专注时显得有些冷峻,手中一管狼毫仿佛重若千钧,又仿佛轻如无物,挥洒之间,自有一股睥睨又沉郁的气魄。
她笔下那幅字……白沐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不是风雅文人,但见识不凡。这字体绝非寻常女子所能为,其笔力之雄健,意境之苍茫,甚至让他想起边关落日、大漠孤烟。尤其是那独特的“飞白”技法,枯笔处宛若剑痕,力透纸背,绝非临摹可得,必是多年功力与心性灌注。
这真的是那个江湖盟主的女儿?那个据说只知舞刀弄剑的“蛮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幅字牢牢吸引,脚步移动,悄然踏入了书房门槛。
几乎在他踏入的瞬间,凌琅华手腕最后一顿,收笔。她似有所感,蓦然回头。
四目相对。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
白沐脸上惯常的冰冷淡漠似乎被打破了一角,流露出清晰的错愕与探究。凌琅华则迅速收敛了方才挥毫时的外放情绪,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恢复平静,放下笔,略一颔首:“王爷。”
她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白沐瞬间也恢复了常态,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回那幅墨迹未干的字上,语气听不出情绪:“王妃好书法。”
“闲来涂鸦,让王爷见笑了。”凌琅华侧身一步,不经意间挡住了那幅字最凌厉的“杀”字部分。
白沐却上前一步,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字,尤其在“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处停留片刻,才缓缓道:“杜工部此诗,意在止战非战。王妃选此诗,倒是应景。”
凌琅华心下一动,不知他此言是随口感慨,还是意有所指。她垂眸:“和亲既成,自当祈愿止戈,天下太平。”
白沐不置可否,忽然问道:“此字体筋骨特异,不知师承何人?”
“家父启蒙,后自行揣摩,并无固定师承。江湖人,写惯了,不成体统。”凌琅华回答得滴水不漏。
白沐不再追问,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书房外廊下捡到的那一角碎纸,上面正是这种独特而惊艳的“飞白书”。当时还疑心是某位幕僚或清客所遗,如今看来……
他深深地看了凌琅华一眼,那目光比往日多了几分审视与深思,不再仅仅是冷漠的忽略。
“书籍安置,有劳王妃。”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一如他来时那般突兀。
凌琅华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看到了那幅字,也必然认出了那独特的笔迹。这会是麻烦吗?
而白沐走在回前院的路上,脑海中却反复浮现那幅字,以及凌琅华挥毫时那份截然不同的神采。那个“杀”字凌厉的笔锋,不知为何,竟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像重叠起来——月夜,刀光,面具下那双冷冽决绝的眼睛……
他甩了甩头,将这荒谬的联想驱散。怎么可能?
只是,心中某处固若金汤的冷漠壁垒,似乎因这一瞥惊鸿的墨痕,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