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行驶，车厢内的空气凝滞而冰冷。奈布背靠粗糙的木制车壁，绳索深深勒进手腕，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他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将痛感转化为专注的力量。外界的声音透过车厢缝隙传入：马蹄声、车轮碾过石板的沉闷回响、守卫们压低的交谈。
“……损失不大，但老爷不会高兴。”
“那小子有问题，我早说过……”
“队长说等老爷发落。”
奈布捕捉着每一片信息，分析着当前的局势。计划虽然失败，但并非毫无收获：巴哈杜尔他们成功逃脱，留下了袭击的证据；货物部分受损，这会在杰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而他本人被俘，表面上是失败，却也是接近杰克的另一种方式——如果他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关键在于杰克会如何解读今晚的一切。那个男人的思维模式异于常人，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复杂的艺术品，寻找其中的图案、对称和隐藏的含义。奈布需要给他一个既能解释疑点，又不至于完全暴露的“图案”。
车队在晨雾中抵达庄园。奈布透过缝隙看到熟悉的铁艺大门在昏黄的煤气灯下缓缓打开，门房的身影模糊如幽灵。马车驶入，碾过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砾石车道，最终在主楼前停下。
车厢门被拉开，黎明的灰白光线刺入，奈布眯起眼睛。两名守卫站在车外，面无表情。
“出来。”
奈布艰难地挪动身体，被绑的双手限制了他的平衡。一名守卫粗暴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拖下车厢。他的双脚在冰冷的地面上踉跄了一下，勉强站稳。
晨雾笼罩着庄园，主楼像一座从迷雾中升起的灰色堡垒。所有的窗户都暗着，除了三楼书房——那里亮着灯，一个人影站在窗前，正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杰克。
守卫押着奈布走进主楼。大厅里空无一人，但奈布能感觉到暗处有眼睛在观察。他们没有去仆役区，也没有去地窖，而是直接走上主楼梯，前往三楼——那是杰克的私人领域，寻常仆役严禁踏入。
奈布的心跳微微加速。这是个不寻常的信号。如果杰克只是要惩罚一个可疑的仆人，大可以交给莫里斯管家处理。亲自审问意味着，在杰克眼中，这件事——或者说奈布这个人——有特殊的意义。
他们在书房门前停下。守卫队长敲了敲门。
“进来。”杰克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门开了。书房内灯火通明，壁炉里燃着旺盛的火焰，驱散了黎明前的寒意。杰克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手中端着一杯酒。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继续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
“老爷，人带到了。”队长报告道，“车队遇袭，货物部分受损。萨贝达在袭击发生后行为可疑，我们在他身上发现打斗痕迹，并且第三辆货车的货物有被撬动的迹象。”
杰克缓缓转过身。他穿着深红色的睡袍，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一夜未眠。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清醒，锐利如刀锋，扫过奈布被绑的双手、凌乱的衣着，最后定格在他的脸上。
“其他人呢？”杰克问，声音依然平静。
“袭击者逃走了，我们有两名守卫受伤，一人腿部中弹，一人昏迷。”队长回答，“已经请医生处理。”
“货物损失多少？”
“第一辆车侧翻，大约三分之一板材受损。第二辆车完好。第三辆车丢失了几个小箱子的零件，价值……尚在评估。”
杰克点了点头，将酒杯放在书桌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走近奈布，脚步缓慢而沉稳，像一头审视猎物的猫科动物。
“松开他。”杰克突然说。
队长愣了一下：“老爷，他可能——”
“我说，松开他。”杰克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守卫队长犹豫片刻，示意手下解开奈布手腕的绳索。粗糙的麻绳松开，奈布的手腕上留下深红的勒痕，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皮。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血液重新流回末梢，带来刺痛的麻痒。
“你们都出去。”杰克对守卫们说，“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
守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没人敢违抗。他们退出书房，门被轻轻关上，留下奈布和杰克独处一室。
书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窗外的天色从灰白转为淡蓝，黎明即将到来。
杰克走到书桌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的目光从头到脚审视着奈布，那种专注而疏离的眼神，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经历波折的艺术品。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萨贝达。”杰克终于开口，“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
奈布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至关重要。他需要编织一个足够真实、又能隐藏关键信息的故事。
“凌晨一点，车队准时从码头出发。”奈布开始叙述，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路线按照预定计划，沿河岸道路行驶。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抵达石桥。”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杰克的反应。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听着。
“车队开始过桥时，袭击发生了。先是哨音，然后是烟雾——白色的浓烟，瞬间弥漫了整个桥面。我听到枪声和打斗声，车夫惊慌失措想要调转车头，但道路狭窄，无法后退。”
“你当时在做什么？”杰克问。
“我在第三辆货车的驾驶室。袭击发生时，我跳下车，想查看情况。”奈布说，“烟雾太浓，看不清敌人有多少。我听到守卫队长的命令，想要返回车队协助，但这时有人从河岸方向袭击了我。”
杰克的眉毛微微挑起：“谁？”
“看不清脸，穿着深色衣服，动作很快。”奈布描述着，将巴哈杜尔的特征模糊化，“他试图抢夺货车上的货物，我与他搏斗。他很强壮，受过训练。搏斗中我们撞开了第三辆货车的后箱，他撬开了几个箱子，拿走了一些零件，然后逃向河岸方向。”
“你追了？”
“我追了一段，但他熟悉地形，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奈布说，“当我返回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守卫队长找到了我，将我拘押。”
杰克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奈布的表层，看到里面的真相。
“有几个问题。”杰克缓缓说，“第一，为什么袭击者只针对第三辆车？第二，为什么他没有杀你，只是与你搏斗？第三，为什么袭击者会知道车队的具体路线和时间？”
每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入疑点。奈布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第三辆车，也许只是随机选择。”奈布回答，“至于为什么不杀我……也许他的目标只是货物，不想增加不必要的伤亡。至于路线和时间，”他抬起头，直视杰克，“车队从码头出发并非秘密，码头上很多人知道里德尔家有货物运输。路线虽然偏僻，但对于熟悉本地的人来说，并非不可预测。”
杰克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继续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突然，杰克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奈布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奈布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雪茄和古龙水气味，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你知道吗，萨贝达，”杰克轻声说，声音近乎耳语，“你的故事很合理，几乎完美。但正因为太完美，反而让人怀疑。”
奈布的心脏猛地一缩。
杰克伸出手，手指轻轻触碰奈布颈侧的擦伤——那是昨晚在仓库搏斗时留下的痕迹。“这个伤口很新，边缘整齐，是近距离搏斗留下的。”他的手指下滑，停在奈布外套肩部的污渍上，“这些污渍里有河岸特有的淤泥和苔藓成分，说明你确实去过河边。”
奈布屏住呼吸。
“但是，”杰克话锋一转，手指突然用力抓住奈布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你的眼睛里缺少一样东西——恐惧。”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杰克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一种奇异的灰蓝色，深处燃烧着某种狂热的光芒。
“一个普通的仆人，遭遇武装袭击，被怀疑，被绑回庄园，面对主人的审问，应该感到恐惧。”杰克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但你没有。你只有警惕、计算，和一种……我熟悉的战斗本能。”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转身走向壁炉，背对着奈布。
“温室那边也出了点小意外。”杰克突然说，仿佛在谈论天气，“几个工匠昏迷，像是服用了安眠药物。陈列柜的某些零件有细微的磨损，不仔细检查根本发现不了。而昨天，你身上有温室的油漆味。”
奈布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杰克把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巧合太多了，不是吗？”杰克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近乎愉悦的兴奋，“一次针对我的车队的精准袭击，一次温室的意外，一个身上带着诸多疑点却毫无恐惧的仆人。”
他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是奈布临摹的那些陈列柜图纸的副本。
“告诉我，萨贝达，”杰克将图纸平铺在桌面上，“为什么你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奈布看着那些图纸，大脑飞速运转。否认？辩解？还是……
“因为它让我害怕。”奈布突然说，声音里注入了一丝真实的颤抖——不是伪装的恐惧，而是回忆起那个未完成的囚笼时，从心底涌上的寒意。
杰克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天晚上，我听到您在温室里的谈话。”奈布继续说，半真半假地编织着故事，“您说，那是为我准备的地方。我看到那些图纸，那些锁具，那个机械装置……它不像一个陈列柜，更像一个……”
他停顿，让未尽之言在空气中弥漫。
杰克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闪过一种复杂的光芒：惊讶、理解，以及更深层的、病态的满足。
“你害怕成为我的收藏品。”杰克轻声说，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奈布低下头，没有否认。
书房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气氛不同了。不再是审问者与被审问者的对峙，而是某种更微妙、更危险的博弈。
“所以昨晚，当你被派去码头，看到那些为陈列柜准备的木料时，你感到了绝望。”杰克缓缓说，像是在拼凑一幅拼图，“袭击发生时，你看到了机会。也许你想趁乱逃走，也许你想破坏那些货物，拖延陈列柜的完成……但你没想到会被抓住。”
这几乎就是真相，只是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巴哈杜尔他们的存在，计划的预谋性。
奈布保持沉默，让杰克自己完成这个“合理”的解释。
杰克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逐渐明亮的天空。晨光开始染红东方的云层，新的一天正式到来。
“你知道吗，萨贝达，”他背对着奈布说，“我一直在观察你。从买下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普通。战场归来的士兵，身上带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眼睛里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表情，但在奈布眼中，那比任何威胁都更可怕。
“我想要那团火。”杰克轻声说，“不是熄灭它，而是……将它放入合适的容器，让它燃烧得更美、更久。那个陈列柜，那些锁具，那个机械装置——它们不是为了禁锢，而是为了保护。保护你，也保护我，让我们之间这种独特的关系能够……永恒。”
奈布感到一阵反胃。杰克真的相信自己的话，真的认为这是一种“保护”，一种“美”。
“但现在，我明白了。”杰克走回书桌前，手指拂过那些图纸，“火是不能被禁锢的。强行将它关起来，它只会熄灭，或者烧毁一切。”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奈布身上，这次带着一种新的、决定性的光芒。
“我要给你一个选择，萨贝达。”杰克说，“不是作为主人对仆人，而是作为……两个认识到彼此本质的人。”
奈布警惕地看着他。
“选择一：你可以继续扮演‘完美仆人’的角色。我会忘记今晚的一切，忘记温室的意外，给你一个新的职位——更接近我，更受信任。但代价是，你必须真正接受你的位置，接受我的保护，接受那个陈列柜将成为你未来的一部分。”
杰克停顿，让这些话在空气中沉淀。
“选择二：你可以拒绝。我会给你自由——不是那种虚假的、在庄园范围内的自由，而是真正的自由。我会给你一笔钱，一份新的身份文件，你可以离开这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奈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由？就这么简单？
“但是，”杰克的声音变得冰冷，“如果你选择第二个选项，你就必须明白一件事：走出这扇门，你就不再受我的保护。而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比一个陈列柜可怕得多。你曾经是军人，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战争、贫困、背叛、死亡。”
他走近奈布，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近。
“在我这里，你至少是安全的、被珍视的、独一无二的。在外面，你只是又一个无家可归的退伍士兵，一个可以被任何人践踏、利用、遗忘的……”
杰克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无论选择哪个选项，奈布都会输。选择留下，意味着接受永远的囚禁和精神上的奴役；选择离开，意味着放弃安全、稳定和某种扭曲的“珍视”，重新面对那个残酷的世界。
更重要的是，奈布知道杰克没有说出的第三个选项：如果他选择离开，杰克很可能会在他踏出庄园的那一刻就派人跟踪、监视，甚至在他“遭遇不幸”时“及时出现”，让他明白“自由”的代价。
这根本不是选择，而是另一场更精致的心理操控。
奈布看着杰克的眼睛，在那片灰蓝色的海洋深处，他看到了一种绝对的自信——杰克相信，无论如何，奈布最终都会选择留下，或者选择离开后再回来。
因为杰克相信，自己提供的“保护”和“珍视”，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值得用一切交换。
奈布深吸一口气。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了解更多信息，需要知道杰克真正的底牌。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杰克笑了，那是一个满意的、胜利的微笑。
“当然。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给我你的答案。”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现在，你可以回房间休息了。今天你不用工作。”
奈布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哦，对了。”杰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三天，庄园会加强守卫。不是针对你，只是为了安全。毕竟，昨晚的袭击者还没抓到，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来呢？”
奈布的脚步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继续走出了书房。
走廊里，两名守卫正等着他。他们没有再绑他，但一左一右地跟着，显然是要“护送”他回房间。
奈布走在熟悉的走廊上，感受着背后杰克注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脊背上。
三天时间。
他需要在这三天里，想出一个打破这个两难局面的方法。一个既不留下，也不真正离开的方法。
一个能让他获得真正自由，同时彻底摆脱杰克控制的方法。
晨光彻底照亮了走廊的彩色玻璃窗，投下斑斓的光影。奈布走在其中，感觉自己像是在穿越一个美丽而危险的梦境。
而他知道，三天后，梦境要么变成永久的囚笼，要么在觉醒中彻底破碎。
回到房间，门在身后关上。奈布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逐渐苏醒的庄园。园丁已经开始工作，马夫在清理马厩，厨房升起炊烟——一切如常，仿佛昨晚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但他的窗户下方，多了两名巡逻的守卫。
奈布拉上窗帘，坐在床边，开始思考。杰克给出的选择是一个陷阱，但他也从这次交谈中获得了宝贵的信息：
第一，杰克并没有发现巴哈杜尔他们的存在，至少没有将他们与奈布直接联系起来。
第二，杰克对奈布的“兴趣”远超预期，这种扭曲的珍视既是最危险的枷锁，也可能成为可以利用的弱点。
第三，杰克给了三天时间——这意味着在这三天里，奈布相对安全，可以筹划。
他的目光落在床垫边缘。昨晚离开前，他还有一件东西没有带走——那把廓尔喀弯刀的刀鞘，藏在床垫最深处。
奈布掀开床垫，取出刀鞘。深色的皮革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那是他族人的图腾，象征着勇气和自由。
他将刀鞘紧紧握在手中，感受着皮革的纹理和记忆的重量。
三天时间。
足够筹划一场真正的逃脱，或者……一场彻底的反击。
窗外传来鸟鸣，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在华丽的牢笼深处，被囚禁的雀鸟正在磨砺它的喙与爪，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无论选择留下还是离开，奈布·萨贝达知道，他永远不会再回到那个温顺、顺从、完美的仆人角色。
那把名为“自由”的利刃已经出鞘，而这一次，它将不再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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