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悬星崖飘起了细雨。
雨丝细密，落在青瓦上沙沙作响，从雕花窗棂望出去，云海被染成朦胧的灰白色，远山隐在雾中，只露出淡墨似的轮廓。
凯莉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南疆风物志》，却半天没翻一页。她在等。
等格瑞。
药浴刚结束，身上还带着草药的清苦味，头发半干不湿地披在肩头。秋师姐特意给她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说见客要得体些。凯莉倒觉得多余——格瑞那种人，根本不会注意你穿什么。
但她还是任由秋摆布了。毕竟...她也好奇，格瑞主动来访，到底想说什么。
“来了。”老骨头突然轻声提醒。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然后是三声叩门，轻重一致。
“请进。”凯莉放下书卷。
门被推开，格瑞站在门外。他没打伞，青冥剑宗的白色剑袍肩头微湿，发梢沾着细密的水珠，整个人像刚从雾中走出来的冰雕。
他先对站在一旁的秋点了点头：“秋师姐。”
“格瑞师弟。”秋微笑回礼，端起药盘，“你们聊，我去准备晚上的药材。”
门重新关上。
房间内只剩下两人。格瑞走到榻前五步处停下——又是一个精确的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显得疏离，又保留了安全空间。
“坐。”凯莉指了指对面的藤椅。
格瑞坐下，背脊挺直，孤高烈斩横放膝上。他先看了凯莉一眼，冰蓝色的眼眸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伤如何？”
“死不了。”凯莉从榻边小几的糖盒里摸出一根柠檬味棒棒糖，拆开包装，“格瑞道友专程来，不会就为了问这个吧？”
格瑞没接糖，也没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卷用丝绳系着的兽皮卷轴，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几上。
“剑冢石碑的拓印。”他说，“全文。”
凯莉剥糖纸的动作顿住了。她盯着那卷兽皮，糖纸在指尖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青冥剑宗肯把这种秘密外传？”她问，声音很轻。
“不是青冥剑宗给，是我私自拓的。”格瑞语气平静，“掌门下令封存石碑，任何人不得查看。但我需要有人...帮忙解读。”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擅长从碎片中拼出全貌。”格瑞直视她的眼睛，“天机阁的情报分析能力，修真界公认第一。”
凯莉笑了，把棒棒糖塞进嘴里，酸味刺激着味蕾：“格瑞道友也会说奉承话？”
“实话。”格瑞顿了顿，补充，“而且你和雷狮有联系。石碑上提到的一些事...可能和血煞教有关。”
凯莉慢慢舔着糖，没说话，等下文。
格瑞解开丝绳，展开卷轴。兽皮上是用特殊药水拓印的碑文，字迹古朴凌厉，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但大体内容还能辨认。
凯莉凑近细看。
碑文前半段记载的是千年前那场大战——青冥子为抵挡魔尊大军，确实以自身精血和十万魔修怨魂祭剑，炼成青冥仙剑。这段和秋说的差不多。
但后半段...
凯莉的呼吸微微急促。
碑文记载，祭剑之后，青冥子发现仙剑中封印的怨魂并未消散，而是化作“剑中邪灵”，日夜侵蚀剑主心志。他用了三十年，走遍修真界，寻得三种材料才勉强压制：
一是南疆千年沼泽底部的“净魂泥”；
二是东海归墟深处的“定海石”；
三是...天外陨铁，也就是星辰铁。
星辰铁。
凯莉的手指无意识划过那三个字。她的星月刃，主要材料就是星辰铁。鬼狐天冲收集碎片，难道不只是为了炼制千丝万儡盘，还想...
“他想唤醒青冥仙剑中的邪灵。”她喃喃道。
“可能性很大。”格瑞点头，指向碑文最后几行模糊的字迹，“这里提到，若邪灵完全苏醒，需以至纯星辰之力为引，才能彻底净化或...彻底掌控。”
他看向凯莉：“你的星月刃，是修真界已知的、唯一能引动星辰之力的活体法宝。”
房间内安静得能听到雨打窗棂的声音。
凯莉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盯着糖球上晶莹的唾液和齿痕，突然问：“格瑞，你为什么信我？我们才认识几天。”
格瑞沉默了很久。
久到凯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开口：“三年前，你被袭击那天，我在场。”
凯莉猛地抬头。
“不是袭击现场，是千里外的观星台。”格瑞说，“那天晚上，我看到南疆方向有星辰坠落，同时...感觉到一股极其邪恶的窥视，从那个方向传来。”
他握紧膝上的剑柄，指节泛白：“后来听说你遇袭，星月刃受损。再后来，我查到那天南疆沼泽有异常星象。所有的线，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袭击你的人，和石碑上记载的邪灵复苏，有关联。”
凯莉慢慢靠回软榻，糖在嘴里化开，酸得她眯起眼。
原来如此。
格瑞不是突然发善心，也不是看中天机阁的情报能力。他是早就在查这件事，而她，恰好是棋盘上最关键的那枚棋子。
“你想让我帮你净化仙剑？”她问。
“我想知道真相。”格瑞纠正，“青冥剑宗千年基业，不能毁在某个人的野心手里。如果是邪灵复苏，那就净化；如果是有人利用邪灵作乱...”他眼中闪过寒芒，“那就斩了。”
很格瑞式的回答。直接，果断，带着剑修的决绝。
凯莉重新把糖塞回嘴里，含糊道：“碑文我收下了，需要时间研究。另外，我也有事想问你。”
“请说。”
“李尘死前说，鬼狐天冲的目标不只是青冥剑宗。”凯莉盯着格瑞的眼睛，“你觉得，他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格瑞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窗外，雨丝渐密，云海翻涌如怒涛。
“修真界。”他最终吐出三个字，“千年前正邪大战后，修真界维持了千年平衡。但这种平衡很脆弱——正道内部有矛盾，魔道各派互相倾轧，中立势力左右摇摆。如果有人能同时掌控几件传说中的法宝，比如千丝万儡盘，比如...青冥仙剑，他就有机会打破平衡，重建秩序。”
“重建谁家的秩序？”
“傀儡门的秩序。”格瑞转头看她，“鬼狐天冲的野心，从来不止于一派一宗。”
雨声渐大。
凯莉舔掉最后一点糖，把光秃秃的塑料棍放在小几上，和兽皮卷轴并排。
“格瑞。”
“嗯？”
“如果有一天，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需要和血煞教合作，甚至...和更‘邪’的势力合作，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很尖锐，几乎是在试探底线。
格瑞没有回避：“只要目标一致，手段合法，我不排斥合作。但前提是，对方真的想阻止灾难，而不是趁机谋利。”
“雷狮呢？你觉得他是前者还是后者？”
这次格瑞思考了更久。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古庙那晚，他用身体护住你。一个会在生死关头保护盟友的人，至少值得观察。”
凯莉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
“好了，正事说完。”她伸了个懒腰，牵扯到伤口，疼得吸了口气，“说说私事吧。金他怎么刚才偷偷来了？”
提到金，格瑞的表情柔和了一瞬：“他在蜀山闭关，掌门说他最近修炼懈怠，要加紧督促，听闻你受伤又偷偷跑出来了。”
“是掌门觉得他懈怠，还是你觉得他该闭关了？”凯莉挑眉。
格瑞不答，但耳根微不可察地红了。
凯莉笑出声，又摸出一根草莓棒棒糖递过去：“给，尝尝。甜的能让人心情好。”
格瑞看着那根粉红色的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多谢。”
他没吃，只是握在手里。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蜀山和天机阁的琐事，气氛轻松不少。直到窗外传来酉时的钟声，格瑞才起身告辞。
“碑文的事，有发现随时联系。”他走到门口，回头，“另外...照顾好自己。傀儡门既然盯上你，就不会轻易罢手。”
“知道啦。”凯莉摆摆手，“格瑞道友也要小心，青冥剑宗现在...不太平吧？”
格瑞沉默点头，推门离去。
雨还在下。
凯莉坐在榻上，看着小几上的兽皮卷轴和那根格瑞没带走的棒棒糖，发了会儿呆。
然后她伸手，把棒棒糖拿起来，拆开包装，塞进自己嘴里。
甜味和之前的酸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口感。
“老骨头。”她唤道。
“在。”
“把碑文内容完整录入，和之前所有线索交叉比对。”凯莉说着，从储物袋里取出万象镜，“另外，联系三师兄，让他加急查三件事。”
“您说。”
“第一，南疆千年沼泽的现状，特别是‘净魂泥’的产地有没有异常。”
“第二，东海归墟最近有没有陌生势力活动。”
“第三...”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查青冥剑宗内部，除了李尘，还有谁最近频繁接触剑冢。要隐秘。”
老骨头快速记下：“明白。大小姐，您觉得青冥剑宗还有内鬼？”
“李尘那种小角色，不可能独自完成那么复杂的献祭阵法。”凯莉盯着窗外的雨，“他背后肯定还有人，而且...地位不低。”
她说完，拿起兽皮卷轴，重新展开，指尖划过“星辰铁”三个字。
星月刃碎片，青冥仙剑邪灵，千丝万儡盘，傀儡门的野心...
所有的线索像散落的星辰，正在逐渐连成一张网。
而她，就在网的中心。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嘉德罗斯那边有回应了吗？”
“还没有，但三师兄传讯说，太阳精金的事阁主原则上同意了，但要您亲自去谈条件。”
凯莉点头。意料之中。
她摸出雷狮给的骨哨，握在手心。哨子温温的，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南疆之行，看来不可避免了。
但在这之前，她得先解决体内的余毒，得和嘉德罗斯谈妥交易，得...理清自己对雷狮那点微妙的感觉。
雨渐渐小了，云层缝隙里漏下一缕夕阳，把房间染成暖金色。
凯莉把最后一点糖咬碎，塑料棍丢进糖盒。
棋盘已经摆开，棋子陆续就位。
接下来，该走下一步了。
而她的下一步是...
“老骨头，帮我准备笔墨。”她掀开薄毯下榻，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坚定，“我要给雷狮回信。”
“写什么？”
凯莉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她想了想，写下第一行字：
“南疆见。”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带酒，要烈一点的。”
窗外，雨停了。云海散去，露出被洗过的湛蓝天空。
远处山巅，晚霞正烧得如火如荼。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