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寅时二刻。
悬星崖的清晨总是从药香开始。丹房里的守夜弟子换过第三炉炭火,风箱声呜咽如叹息,药气顺着青石缝隙漫出来,混进山间晨雾里,染出一片苦而清的灰白。
凯莉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被疼醒的——左臂经脉里的黑毒在黎明前最活跃,像无数细针同时扎刺,从指尖一路痛到肩胛。她蜷在薄被里,额头抵着冰凉的石墙,咬着唇没出声,只等这一阵疼过去。
汗水浸湿了额发。
“大小姐...”老骨头从枕边飘起,书页上泛起柔和的星光,照亮她苍白的侧脸,“需要叫秋姑娘吗?”
“不用。”凯莉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她守了前半夜的丹炉,刚睡下不久。”
她慢慢坐起身,撩开左臂衣袖。在昏暗的晨光里,能看见皮肤下那些黑色脉络比昨天更明显了,像活物般缓缓蠕动。秋说过,这是黑毒在自我增殖——傀儡丝的特性之一。
凯莉盯着那些黑线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声很轻,带着点自嘲:“老骨头,你说鬼狐天冲是不是太小看我了?以为这点毒就能困住我?”
“他可能低估了您的意志力。”老骨头飘到她面前,书页上浮现出一套复杂的星辰运行图,“昨夜我又推演了一遍,如果用‘七星引毒阵’,配合您自身的星辰之力,可以在三日内将余毒逼到左小指,再斩断...”
“斩断一根手指?”凯莉挑眉。
“暂时封印。”老骨头纠正,“等找到净化方法,再接续回去。这是目前风险最小的方案。”
凯莉没说话。她下榻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晨风灌进来,带着山间松针和湿土的气息,冲淡了屋内的药味。
窗外,天色正从墨蓝转向蟹壳青。云海如凝固的浪涛,在崖下无声翻涌。远处群山的轮廓还隐在暗影里,只有最高的几座峰顶被即将升起的朝阳染上淡金色。
她看了很久,直到左臂的疼痛渐渐平复,才开口:“不。”
“大小姐?”
“不断指。”凯莉转身,眼神在晨光里亮得惊人,“鬼狐天冲在我身上留标记,那我就留着这标记。让他以为我还被毒所困,让他以为我虚弱不堪。”
她走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但眼睛里的光却锐利如星镖:“老骨头,帮我调整‘幻息术’,把气息压到筑基初期,再模拟出经脉受损的灵力波动。”
“可是这样您实际能调用的力量也会受限...”
“所以才真实。”凯莉打开胭脂盒,指尖沾了点淡粉色膏体,轻轻拍在眼下,遮住那圈青黑,“真正的高手,不会只相信眼睛看到的。鬼狐天冲那种人,一定会用各种方法反复验证我的状态。”
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几个表情——虚弱的、强撑的、不经意间流露痛苦的。每一个都恰到好处,连呼吸频率都调整到位。
老骨头沉默地看着,书页上浮现一行小字:“大小姐,您这样...不累吗?”
凯莉动作顿了顿。
铜镜里,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依旧甜美无害,只有她自己知道,嘴角那抹笑有多重。
“累啊。”她轻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但比起三年前躺在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现在这样...好多了。”
她说完,利索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那朵玫瑰饰品——花蕊里的记录水晶已经换过,现在是全新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凯莉?醒了吗?”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该药浴了。”
“来了——”凯莉扬声应道,声音立刻切换成带着困意的软糯。
她起身开门。秋端着木盘站在门外,盘里是叠好的素白浴袍和几包药草。看到凯莉,她仔细打量了几眼,皱眉:“脸色还是不好,昨晚又疼了?”
“有一点。”凯莉垂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脆弱,“不过比前天好多了。”
秋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是侧身让她出来:“走吧,浴房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加了新配的‘驱毒散’,可能会有点刺激,忍着点。”
两人穿过回廊。晨雾还没散尽,悬星崖的廊檐下挂着露珠,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几个早起的药童正在清扫庭院,看到她们,恭敬地行礼。
药浴房在后院东厢,是间独立的小屋,以青石砌成,屋顶开有天窗。屋里蒸汽氤氲,正中摆着个半人高的柏木浴桶,桶里热水已经注满,水面漂浮着几十种药材,散发出复杂的苦香。
秋试了试水温,又撒入最后两包药粉:“进去吧,泡足一个时辰。我在外面守着,有事叫我。”
凯莉点头,等秋退出带上门,才褪去衣衫,小心地踏进浴桶。
热水漫过肩膀的瞬间,她忍不住抽了口气——不是烫,是药力渗入皮肤的刺痛感,像无数细针同时扎进毛孔。特别是左臂,黑毒与药力激烈对抗,皮肤表面甚至浮起淡淡的黑气。
她咬牙忍住,慢慢沉入水中,只露出头颈。
热气蒸腾,天窗透下的晨光被水汽折射成朦胧的光柱,在屋里缓慢旋转。凯莉闭上眼,开始运转《星月秘典》中的“星辉养脉诀”——这门功法能在疗伤同时隐藏真正的灵力波动,是她这些年最大的底牌之一。
星辰之力在体内缓缓流淌,温和地修复着受损的经脉,同时将大部分力量收敛在丹田深处,只表现出筑基初期的微弱波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左臂的疼痛从尖锐变得麻木,又从麻木转成一种奇异的痒——这是药力开始起效的标志。凯莉能感觉到,黑毒的增殖速度明显变慢了。
“老骨头,记录药方成分和反应。”她在意识中说。
“已经在记录了。”古书飘在浴桶旁的矮几上,书页自动翻动,“驱毒散共四十七味药材,主材是‘冰心草’和‘烈阳花’,一阴一阳,正好克制傀儡丝的阴毒特性。但...”
“但什么?”
“但其中有三味辅材——‘蛇纹藤’、‘血枯叶’、‘腐骨花’——通常用于炼制剧毒,不该出现在驱毒方里。”
凯莉睁开眼睛。
水汽模糊了视线,但她眼神锐利如刀:“药王谷的方子,还是秋师姐自己配的?”
“药王谷典籍中从未出现过这种配伍。应该是秋姑娘自己调整的。”老骨头书页上浮现出复杂的药理分析,“从药性上看,这三味毒材确实能增强驱毒效果,但风险极高,稍有不慎就会毒血攻心。”
凯莉沉默片刻,重新闭上眼:“继续记录。另外,暗中分析秋师姐最近接触的所有药材清单。”
“您怀疑她...”
“不是怀疑。”凯莉的声音在蒸汽里有些飘忽,“是确认。秋师姐用药向来稳妥,突然用这么凶险的方子,一定有原因。要么是她发现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紧急情况,要么...”
她没说完,但老骨头懂了。
要么,是有人在逼她。
浴房里只剩下水波晃动的细微声响。凯莉靠在桶壁上,感受着药力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左臂的黑毒被缓缓压制。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不是秋那种轻盈的步调,是更沉重、更随意的步伐。
凯莉瞬间警觉:“谁?”
“我。”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进来,“秋姑娘被丹房叫走了,让我来看看你泡死了没。”
凯莉愣了两秒,然后猛地沉入水中,只露出眼睛以上部分:“雷狮?!你怎么进来的?!”
门缝里伸进一只手,手里晃着一块天机阁的客卿令牌:“你们阁主请我来的,说是有要事相商。”
“那也不该来浴房!”凯莉压低声音,耳根发烫——虽然隔着蒸腾的水汽,但毕竟...
“谁让你泡这么久。”雷狮居然推门进来了,大大咧咧地靠在门框上。他今天换了身深紫色劲装,没扛那柄吓人的雷神之锤,腰间只挂了把短刀,但周身那种慵懒又危险的气场丝毫未减。
他扫了眼浴桶,目光在凯莉湿漉漉的发顶停留一瞬,随即移开,看向矮几上的药包:“驱毒散?药王谷现在用这么猛的方子了?”
“秋师姐调的。”凯莉整个人沉到下巴,只留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他,“你有什么事?”
雷狮没回答,而是走到浴桶边,随手捞起一包还没拆的药草,凑到鼻尖闻了闻。他皱眉:“蛇纹藤用量是常规的三倍,血枯叶更是用了晒足七七四十九天的陈年货...秋姑娘这是要下猛药啊。”
凯莉心里一紧。雷狮对药材这么熟悉?
“血煞教在南疆经常和毒物打交道,基本的药理总要懂点。”雷狮像是看穿她的疑惑,把药包扔回矮几,转身背对她,“泡够时间就出来,有正事谈。我在外面等你。”
他说完就出去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凯莉在热水里又呆了几息,才慢慢坐直身体。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她盯着紧闭的门板,眉头微蹙。
雷狮突然来访,还带着天机阁的客卿令牌...阁主请他来的?什么要事需要这么急,连她泡药浴的时间都等不了?
而且他刚才看药方的眼神...
“老骨头,”她轻声说,“刚才雷狮闻药时,你感知到他灵力波动了吗?”
“很微弱,但有一瞬间的异常。”老骨头飘过来,“在他说‘陈年货’三个字时,他周身雷灵力有极短暂的紊乱,像在压抑什么情绪。”
压抑情绪?雷狮?
凯莉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浴袍,一边系带子一边快速思考。雷狮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人,会为什么事压抑情绪?
除非...那件事触动了他某些不愿提及的过去。
她绾好头发,推门出去。
雷狮站在廊下,背对着她,正抬头看崖外翻涌的云海。晨光已经大亮,金红色的朝阳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把他高大的身影镶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听到开门声,他回头,目光在她还有些苍白的脸上停了停:“能走吗?”
“能。”凯莉走过去,“去哪谈?”
“你房间。”雷狮转身带路,“有些东西不方便在公共场合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清晨的悬星崖已经热闹起来,丹房的弟子们开始搬运药材,药童们抱着清洗好的器皿匆匆走过。看到凯莉和雷狮,所有人都恭敬行礼,但眼神里多少有些好奇——天机阁大小姐和血煞教大弟子走在一起,这画面确实不多见。
回到房间,雷狮反手关上门,还布了个简单的隔音结界。
“这么谨慎?”凯莉在软榻上坐下,从糖盒里摸出两根棒棒糖,递过去一根,“薄荷味的,提神。”
雷狮接了,但没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你给格瑞的是草莓的。”
凯莉动作一滞。
“昨天午后,他离开时手里握着根草莓棒棒糖,包装纸是你们天机阁特制的粉底金纹。”雷狮在对面藤椅坐下,翘起腿,“你们聊得挺愉快?”
“...你监视我?”凯莉眯起眼。
“路过,刚好看见。”雷狮耸耸肩,“放心,我对你和谁交朋友没兴趣。我来是想告诉你,南疆之行可能要提前。”
“提前?什么时候?”
“三天后。”雷狮盯着她,“鬼狐天冲在南疆沼泽的动作加快了。我的人昨天传回消息,他的人在大量收集‘腐骨花’和‘血枯叶’,数量足够毒死一座城的人。”
凯莉握糖的手紧了紧。
腐骨花,血枯叶——正是秋师姐药方里多加的那两味毒材。
“他要做什么?”她问,声音保持平静。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雷狮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在矮几上展开,“这是南疆沼泽的部分地形图。红圈是鬼狐天冲最近出现的地点,蓝圈是他收集药材的区域,黄圈...”
他顿了顿:“是药王谷失踪弟子的最后出现位置。”
凯莉俯身细看。地图上,红、蓝、黄三种圈标记的区域,在沼泽深处某处重叠。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指着重叠区问。
“当地人叫‘千蛛谷’,是片毒瘴弥漫的险地,寻常修士不敢深入。”雷狮用短刀刀尖点了点那个位置,“但根据我的人拼死传回的消息,谷底有座古祭坛,样式...和青冥剑宗剑冢里的献祭阵很像。”
凯莉呼吸一滞。
剑冢的献祭阵是为了唤醒青冥仙剑邪灵。那千蛛谷的祭坛,是为了什么?
“你的星月刃碎片,可能也在那里。”雷狮看着她,“鬼狐天冲需要星辰之力完成他的计划,而你那几块碎片,是最好的引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
晨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远处传来弟子们晨练的呼喝声,还有丹炉开炉时清脆的钟鸣。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凯莉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慢慢坐直,拆开手里的棒棒糖,塞进嘴里。薄荷的清凉在舌尖炸开,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三天后出发,可以。”她说,“但我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出发前我要见嘉德罗斯一面。”
雷狮挑眉:“金刚寺那小子?找他做什么?”
“谈笔交易。”凯莉没细说,“第二,我要知道你为什么对鬼狐天冲的事这么上心。别说是为了帮我找碎片,我不信。”
这次雷狮沉默了。
他转动着手里的棒棒糖,塑料包装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的晨光落在他侧脸上,照亮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
“七年前,我师父死在傀儡门手里。”
凯莉怔住。
“不是正面对决,是暗杀。”雷狮盯着手里的糖,像在说别人的事,“他们在我师父闭关的洞府布下傀儡丝阵,等他走火入魔时出手。等我赶到时,师父已经...变成了傀儡,一个只会执行杀戮命令的傀儡。”
他顿了顿,握糖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我亲手送他走的。用这把雷神之锤。”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鸟鸣。
凯莉看着雷狮,突然明白了他对药材那么熟悉的原因——这七年,他大概查遍了所有和傀儡丝有关的典籍,试遍了所有可能的解药。
“所以你接近我,不只是为了交易。”她轻声说。
“一开始是。”雷狮抬起头,紫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但后来发现,你可能是最接近真相的人。鬼狐天冲要你的星月刃,要你的命,那你就是他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跟着你,就能找到他。”
很坦白的答案。坦直到近乎残酷。
但凯莉反而笑了。
“好。”她说,“那我们目标一致——你要报仇,我要活命和拿回碎片。三天后出发,合作愉快。”
她伸出手。
雷狮看着她伸出的手,看了几秒,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宽大温热,虎口和指腹有厚重的茧,是常年握锤留下的痕迹。
“合作愉快。”他说,顿了顿,补了一句,“还有,谢谢你的糖。”
“不尝尝?”凯莉眨眨眼。
雷狮终于拆开包装,把薄荷棒棒糖塞进嘴里。清凉的味道让他眉头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
“还不错。”他评价。
凯莉笑了,从糖盒里又抓出几根不同口味的:“那这些也给你。路上吃。”
雷狮看着那一小把五颜六色的糖,表情有些微妙,但还是收下了。
窗外,晨钟敲响第二遍。
悬星崖的清晨,正逐渐走向正午。而南疆沼泽深处的阴谋,也在加速酝酿。
三天。
凯莉舔了舔唇边的糖渍,眼底闪过冷光。
而这一次,她不会再被动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