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圣莫里茨。
皑皑白雪覆盖着连绵的阿尔卑斯山脊,如同巨兽静卧的脊梁。空气清冽干净,吸入肺中带着针尖般的刺痛感,却也让人头脑异常清醒。我下榻在一处位于半山腰、极为隐秘的私人庄园,这里属于白家多年前以匿名基金会名义购下的产业,安保等级极高,足以隔绝绝大多数不怀好意的窥探。
窗外是绝美的雪景,冰封的湖泊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之间。然而,我并无心欣赏。抵达这里已经三天,外界的一切信息通过“影”和“枭”构建的加密网络源源不断地传来。
江晚渡的报复行动并未因我的离开而停止,反而更加猖獗。他在商业上针对白家边缘产业的打击力度加大,手段也愈发狠辣,甚至不惜动用一些见不得光的关系进行施压。网络上关于我的“黑料”也开始了第二波、第三波的投放,内容更加具体,直指“白玉晴”有易装癖、心理扭曲,并暗示其利用非常手段接近江家二少意图不轨。虽然这些谣言在顶级圈层里可信度不高,但传播开来,终究对白家声誉和我个人形象是种损害。
“影”汇报,这些动作背后,明显有专业水军和黑公关的影子,资金流指向几个离岸空壳公司,最终溯源虽被刻意模糊,但所有线索的矛头都指向江晚渡掌控的暗线资金。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正在不计成本、不顾后果地撕咬着。
“少爷,国内舆论需要加大力度管控吗?老爷那边……似乎已经有所察觉,今天上午再次询问了您的确切位置和情况。”“影”的声音透过加密频道传来,带着一丝忧虑。
“暂时不用大规模介入,引导即可。重点清理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的热门推送,控制传播范围。父亲那里……我会亲自联系解释。”我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疲惫。与江晚渡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交锋,消耗的不仅是资源,更是心神。
“另外,”“影”顿了顿,语气略显凝重,“我们监测到,有一组身份不明、训练有素的人员,大约在您抵达瑞士的同一天,也分批进入了圣莫里茨区域。他们的反侦察能力极强,暂时无法确定具体身份和目的,但动向……似乎隐隐围绕着我们所在的庄园。”
我的心微微一沉。江晚渡的人?这么快就跟来了?还是……江晚归,或者其他势力?
“加强庄园外围警戒,启动所有电子干扰和监控设备。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主建筑。”我冷声下令,“继续追查那组人员的身份。”
“明白。”
结束通讯,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庄园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松林带来的呜咽。但这种寂静之下,却潜藏着令人不安的暗流。
我故意泄露行踪,本意是引江晚渡前来,将战场转移到可控范围,面对面地解决这场由我挑起的混乱。但我没想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似乎还带了“礼物”。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起,是庄园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先生,有一位访客,坚持要见您。他没有预约,但……他出示了您之前遗失的一样物品。”
遗失的物品?我心中一动。“是什么?”
“是……一条项链。一条镶嵌着深蓝色钻石的手链。”
我的目光瞬间落在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上——是江晚渡在拍卖会第二天送我的那条蓝钻手链!离开京城时,我将其遗弃在了那间公寓里。他竟然……把它找了出来,还带到了这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宣示主权?还是某种……扭曲的“信物”?
“让他进来。”我沉默片刻,说道。该来的,总会来。
几分钟后,书房的门被推开。
江晚渡站在门口。
他看起来比在京城时清瘦了些,轮廓更加锋利。穿着一身黑色的羊绒大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发梢也被雪水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前。脸上没有了那晚的疯狂与暴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寒潭,其下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般,穿透空气,牢牢地锁在我身上。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重新剖析一遍。
我也没有说话,平静地回视着他。书房里只剩下壁炉内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迈开脚步,走了进来。靴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他走到书桌前,停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正是那条幽蓝的钻石手链。
“你的东西。”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掉了。”
我没有去接,只是看着那条手链,又看向他:“江二少千里迢迢追到瑞士,就是为了还一条我丢掉不要的手链?”
我的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和嘲讽。
江晚渡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底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但很快又恢复原状。他没有理会我的嘲讽,而是将手链连同盒子轻轻放在书桌上,发出细微的“嗒”声。
“这里风景不错。”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扫过窗外的雪景,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物,“比京城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清净多了。”
“江二少喜欢,可以多住几天。”我顺着他的话,语气依旧冷淡。
“是吗?”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主人不欢迎,客人怎么好意思久留?”
“我欢不欢迎,江二少会在意吗?”我反问。
“在意?”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愉悦,只有冰冷的自嘲,“我就是在意得太多了,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他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书桌边缘,身体前倾,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混合着他本身那股清冽的木质香,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气息。
“白玉晴,”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
“告诉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探寻,“从‘迷魅’开始,到江家家宴……那么多瞬间,那么多接触……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是真的?哪怕只有一秒,你白玉晴,对我江晚渡,有过片刻的……真心?”
这个问题,比任何商业打击、舆论攻击都更让我难以招架。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已经开始动摇的心防。
我能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在他下意识护住我的时候,心头曾掠过一丝异样?告诉他我在月光下看到他惊艳眼神时,心底曾泛起过隐秘的得意?告诉他我在他低声诱哄时,确实有过瞬间的恍惚?
不。不能。
谎言一旦开始,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言去圆。而真相,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危险。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冷硬得像窗外的冰雪,“一刻也没有。”
江晚渡撑在桌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谎言。
但我没有。我将所有真实的情绪,牢牢封锁在冰雪之下。
对峙,在沉默中持续。
壁炉的火光在我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仿佛两人内心挣扎的写照。
最终,江晚渡眼底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他缓缓直起身,脸上恢复了一片死寂的漠然。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可怕,“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大衣的领口,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白玉晴,你在瑞士的这处庄园,风景确实绝佳。不过,听说最近附近不太太平,有些来历不明的人活动。”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可要……多加小心。”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他承认了那些不明人员与他有关!
我的心猛地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劳江二少费心。我这里很安全。”
“安全?”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希望如此。”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恨,有不甘,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彻底失去什么的空洞。
然后,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
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书桌上,那条蓝钻手链在壁炉的火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我知道,他这次的离开,意味着休战期的结束。更猛烈、更无所顾忌的风暴,即将来临。
接下来的两天,庄园周围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影”汇报,那组不明人员的活动频率增加,他们似乎在勘测庄园的安保漏洞,几次试图靠近都被电子围栏和巡逻的安保人员逼退。对方极其专业,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
同时,我在瑞士临时注册用于处理一些事务的一家小型控股公司,遭到了莫名的黑客攻击,虽然核心数据未被窃取,但造成了不小的混乱。攻击源经过层层跳板,最终指向的IP段,与江晚渡名下的一家科技公司有关。
他正在将他在国内的手段,复制到瑞士。而且,更加无所顾忌。
我站在书房的望远镜前,观察着远处山脊线上几个不易察觉的反光点——那是对方设置的观察哨。江晚渡这是打算把我困死在这里?还是另有图谋?
傍晚,天空飘起了细雪。我接到一个来自国内的加密电话,是父亲白景亭。
“玉晴,”父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沉稳,却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在瑞士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瞒不住了。
“父亲……”
“江家老二闹出的动静不小。”父亲打断我,语气听不出喜怒,“国内舆论虽然暂时可控,但影响已经造成。江震岳刚才亲自给我打了电话。”
江震岳?我心头一紧。“他……说了什么?”
“语气还算客气,但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我们白家能管好自己的子弟,不要插手他们江家的内部事务,更不要……玩火自焚。”父亲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玉晴,我不管你和江晚渡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最初是出于什么目的。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了。它影响到了白家的声誉,也触碰到了江家的底线。”
“我知道。”我低声应道。
“你知道就好。”父亲叹了口气,“江晚渡那个人,被惯坏了,行事乖张,不计后果。江震岳虽然不满,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外人欺负到他儿子头上。你现在人在国外,目标明显,更容易被他抓住把柄。”
“父亲的意思是?”
“尽快处理干净手尾,回国。”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要再和江晚渡有任何纠缠。回国后,我会安排你去南方的分公司待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回国?避风头?这意味着向江晚渡,向江家变相服软?也意味着我这场精心策划(虽然最终失控)的“游戏”,以我的全面败退告终?
我不甘心。
“父亲,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试图争取,“我能处理好。”
“处理好?”父亲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怎么处理?等着江晚渡下一步更极端的行动?还是等着江白两家因为你们这点荒唐事彻底撕破脸?玉晴,你平时胡闹也就罢了,这次,必须听我的!”
电话被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我握着电话,指尖冰凉。父亲的态度如此强硬,是我未曾预料到的。看来,江晚渡的疯狂报复,以及江震岳施加的压力,确实让白家感到了困扰。
难道……真的只能就此放弃?
我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中一片纷乱。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管家推门而入,脸色有些奇怪:“先生,刚才……门口收到了这个。”他手里拿着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
“是什么?”
“不清楚。是巡逻的安保在庄园大门外的雪地里发现的。没有署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管家将纸袋递给我。
我接过纸袋,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照片。
当我看清照片的内容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照片拍摄的,竟然是江晚渡!
背景似乎是在某处昏暗的酒吧或者私人住所。照片里的江晚渡,状态极其糟糕。他醉得不省人事,瘫倒在沙发上,身边散落着空酒瓶。有几张照片的角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未干的泪痕,以及右手上那依旧狰狞、未曾好好处理的伤口!
这些照片,任何一个流传出去,都足以让江晚渡苦心经营的纨绔形象彻底崩塌,甚至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是谁拍的?又是谁,在这种时候,把这些照片送到我手里?
目的何在?
是江晚归?他想利用我进一步打击江晚渡?还是……其他想搅浑水的人?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全身。这些照片,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被无形的手递到了我的面前。
如果我利用这些照片反击,足以让江晚渡身败名裂,轻易化解他目前所有的攻势。这似乎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是……
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江晚渡那脆弱而无助的睡颜,以及他手上那刺目的伤痕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恨他吗?是的。他步步紧逼,手段狠辣,让我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心疼?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恐慌。
我怎么会……心疼他?
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完全否认那些共同经历过的、真假难辨的瞬间?还是因为,江晚凝那句“他是真的对您……”以及这些照片所揭露的、他隐藏在疯狂报复之下的、真实的痛苦与崩溃,触动了我某些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情感?
我烦躁地将照片扔回桌上,走到窗边,试图让冰冷的空气使自己冷静。
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掩盖一切污秽与痕迹。
我该怎么做?
是利用这些照片,给予江晚渡致命一击,结束这场闹剧?还是……
我拿起加密通讯器,接通了“影”。
“查清楚这些照片的来源。动用一切资源,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冷厉。
“明白。另外,少爷,我们刚刚拦截到一组试图潜入庄园内部系统的信号,手法非常高明,来源与之前攻击您公司的黑客高度相似。对方的目标,似乎是……庄园的中央控制系统。”
中央控制系统?包括温控、安保、电力……如果被入侵,后果不堪设想!
江晚渡……你终于要动用这种极端手段了吗?
就在我准备下令加强反制时,书桌上的固定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这个号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我示意“影”稍等,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是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我立刻辨认出了那个呼吸的频率。
是江晚渡。
他没有说话,我也沉默着。
听筒里,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风雪呼啸的背景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浓重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绝望?
“白玉晴……”他叫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那些照片……你看到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他知道照片送到了我手里!
“是你派人送来的?”我冷声问。
电话那头传来他低低的、破碎的笑声:“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我不语。
“看吧……你永远都不会信我。”他的笑声里带着无尽的苍凉,“就像我……曾经那么相信你一样可笑。”
“江晚渡,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感到一阵无力。
“我想怎么样?”他重复着,语气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我想让你也尝尝被背叛、被玩弄、被逼到绝境的滋味!我想让你后悔!我想让你……像我一样痛苦!”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最后几乎是在嘶吼。
“可是……”他的语气陡然低落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迷茫,“为什么……即使到了这一步……我看到那些可能会伤害到你的东西……我还是……还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未尽的言语,像一颗巨石,重重砸在我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是在说……他拦截了那些照片?或者,他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那些照片被用来伤害我?
即使在他恨我入骨的时候?
电话那头传来他粗重的喘息声,似乎情绪极其不稳定。紧接着,是一阵玻璃碎裂的巨响,以及他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然后,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一片忙音。
我握着听筒,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窗外,风雪肆虐。
而我的内心,比这阿尔卑斯山的暴风雪,更加混乱。
江晚渡最后的未尽之语,像一把钥匙,插入了我心中那把沉重的锁。
恨与爱,报复与保护,毁灭与不舍……这些极端矛盾的情感,在他心中激烈交战,也同样在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场始于谎言与算计的博弈,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伤害着对方,也折磨着自己。
而此刻,那组不明人员是否还在虎视眈眈?那些照片的来源究竟是何方神圣?江晚渡未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父亲那边的压力又该如何应对?
所有的线索、矛盾、情感,都在这瑞士的雪国之中,交织成一张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网。
我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世界,知道,决定最终走向的时刻,或许即将来临。
而这一次,我手中的棋子,又该如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