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十鞭,如同十道烙印,不仅是打在贺朝的背上,更是刻进了清丰镖局这个夜晚的骨血里。
贺朝被搀回房中时,意识已有些涣散。背后火灼般的剧痛吞噬了所有感官,世界在他眼前摇晃、褪色,只剩下无休止的刺痛和冷汗浸透中衣的黏腻冰凉。他被小心地安置在铺了厚软褥子的床上,脸朝下趴伏着,这个姿势让伤口更直接地压迫在床褥上,每一次细微的动弹都引来一阵抽搐。
大夫来得很快,是镖局里相熟的老郎中。剪开黏在伤口上被血浸透的破碎衣衫时,饶是见惯了外伤的老郎中,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皮肉翻卷,血迹斑驳,盐水浸过的鞭痕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白,渗出的血珠却不是鲜红,而带着暗沉。
“少主且忍忍。”老郎中叹口气,示意助手按住贺朝可能因剧痛而弹起的肩背,自己则取了烈酒和特制的金疮药粉。
当烈酒浇上伤口的瞬间,贺朝整个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落下!喉咙里终于压不住,溢出一声破碎短促的闷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爆出豆大的汗珠,混着先前未干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条滴落。他双手死死攥住身下的褥子,指节用力到青白。
清创,上药,包扎。整个过程,贺朝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有沉重紊乱的呼吸和无法控制的肌肉颤抖,暴露着他所承受的极致痛苦。房间里的空气凝滞而压抑,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粉的苦涩。
老郎中处理完毕,擦擦额头的汗,对守在一旁、脸色苍白的柳惊澜低声道:“夫人,伤口太深,又沾了汗水泥尘,怕是……要起热。夜里须得仔细看顾,若高热不退,及时唤我。”
柳惊澜点头,挥手让下人送郎中出去,自己则坐在了儿子床边的绣墩上。烛火跳动,映着贺朝惨白的侧脸和不住颤动的眼睫。她伸手,用温热的布巾轻轻擦拭他脸上颈间的冷汗,指尖拂过他咬紧的牙关,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儿子,聪慧、骄傲、骨子里带着那种不羁的性格。她知他不愿受束缚,所以当年他离家,她虽忧,却未强行阻拦。可如今,竟为了一个女子,将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夜渐深。
果然如郎中所料,后半夜,贺朝开始发起热来。
起初只是额头滚烫,呼吸越发粗重。渐渐地,他整个人陷入一种不安的昏沉,身体无意识地挣动,牵扯到背上的伤,便引发一阵痛苦的抽气或模糊的呻吟。
柳惊澜一直守着,不时为他更换额上降温的湿帕。就在她又一次俯身,试图让他喝下一点温水时,贺朝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几个破碎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音节。
柳惊澜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余……姑娘……”
声音很轻,带着高烧特有的沙哑和混沌,却异常执拗。
贺朝的梦呓并未停止。在高热带来的混乱梦境里,那些被清醒时强行压抑的记忆和情感,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横冲直撞。
“……别走……冷……”他眉头紧锁,头在枕上不安地转动,仿佛在抗拒什么,又仿佛在挽留什么。“……是我的错……对不起……”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却足以让柳惊澜窥见其中汹涌的情感——极致的愧疚,深沉的痛楚,还有某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丫鬟端来煎好的汤药,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味。柳惊澜接过,试图喂他喝下。但贺朝牙关紧咬,喂进去的药汁大多沿着嘴角流出,染脏了颈边的软枕。他陷在自己的梦魇里,对周遭的一切都失了反应,唯有那含糊的余姑娘三字,反复出现,像一句刻入骨髓的咒语。
柳惊澜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脸,看着他即便在昏迷中依然痛苦挣扎的神情,又想起他白日跪在祠堂,背脊挺直领受家法时,那孤绝而认命的模样。一股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放下药碗,霍然起身。
书房里,贺威也并未安寝。灯火通明,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透着一股疲惫与烦躁。儿子的忤逆让他震怒,但那十鞭下去,听着祠堂里沉闷的声响,他心中何尝好受?
“威哥。”柳惊澜推门而入,声音带着夜深的微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清晰。
贺威转过身,看到妻子脸上的神色,眉头皱得更紧:“朝儿怎么样了?”
“高热不退,药喂不进去。”柳惊澜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嘴里一直念着那位余姑娘。”
贺威脸色一黑,哼道:“不知被什么女子迷了心窍!竟如此不知轻重!
“是不是迷了心窍,眼下已不重要。”柳惊澜截断他的话,语气冷静得近乎锋利,“重要的是,这婚约,再强留下去,只会酿成更大的祸事。”
贺威瞪着她:“你也要替他说话?退婚之事,关乎两家颜面……”
“颜面?”柳惊澜微微抬高了下巴,听雨楼大小姐的锋芒在此刻显露无疑,“威哥,你当真以为,栖霞山庄对我们贺家,对这桩婚事,就毫无芥蒂吗?”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朝儿当初为何离家?正是因为不满这桩婚事!此事萧家会不知道?
她顿了顿,看着贺威闪烁的眼神:“朝儿当众提出退婚,直言心中另有他人。萧老庄主最是疼爱这个女儿,萧夫人更是将思思视若珍宝。你觉得,他们心里会对朝儿、对我们贺家,没有一丝不满?没有觉得自家女儿受了委屈、被轻慢怠慢?”
贺威沉默,脸色变幻。这些,他何尝没有想到,只是被儿子的忤逆气昏了头,更不愿主动去撕破这层维系多年的交情面纱。
“如今朝儿为了那女子,连家法都受了,高热昏迷中还念念不忘,其心志之坚,你我都看到了。”柳惊澜声音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母亲的哀恳,“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我们以家族压力迫他娶了思思,你指望他能善待她?届时夫妻怨偶,两家结亲不成反成仇,才是真正的颜面扫地,后患无穷!”
她握住贺威的手,指尖冰凉:“不如……就顺了他的意。退婚之事,我们主动出面,姿态放低,予萧家足够的补偿和台阶下。萧家那边,既有不满在先,如今朝儿又闹出这般动静,他们未必就真的愿意再将宝贝女儿嫁过来受委屈。我们递上台阶,他们顺势而下,两家虽婚事不成,但至少情谊和脸面,还能勉强维持。
贺威久久不语,书房内只闻烛火哔剥之声。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又仿佛望向祠堂方向,最终,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似乎也随着这口气,微微佝偻了些许。
“……罢了。”他声音干涩,“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补偿……须得厚重。莫要让人说我贺家亏待了故人之女。”
柳惊澜心中一松,点了点头:“我知晓轻重。”
她回到贺朝房中时,天边已泛起一丝灰白。贺朝的高热仍未退,但呓语稍缓,只是不安地蹙着眉。
柳惊澜重新端过温着的药碗,在床边坐下,俯身,在贺朝耳边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朝儿,你父亲……答应了。答应去萧家,为你退婚。
昏沉中的贺朝,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柳惊澜继续道:“你好好把药喝了,把身子养好。等你好了,你父亲便带你亲去栖霞山庄,将此事了结。”
话音落下片刻,贺朝紧闭的牙关,竟微微松开了一条缝。
柳惊澜心中百味杂陈,小心地将药匙喂入他口中。这一次,贺朝喉结滚动,顺从地吞咽了下去。虽然依旧艰难,但一匙,两匙……那碗先前怎么也喂不进的药,终究是见了底。
药效渐渐发作,加上柳惊澜的话仿佛卸下了他心头最重的枷锁,贺朝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眉心依旧蹙着,却不再那么痛苦挣扎,沉沉地睡了过去。
柳惊澜为他掖好被角,看着儿子沉睡中依然苍白的脸,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额发。
时日推移,贺朝背上的鞭伤在精心照料下缓慢愈合。年轻的身体底子好,高热退去后,恢复起来便快了许多。只是那十道鞭痕太过深刻,纵然用了最好的祛疤膏药,依旧留下了浅淡的、蜿蜒的痕迹,像某种隐秘的烙印。
他能下床活动时,贺威便不再拖延。
选了一个天色晴好的日子,贺威带着贺朝,备下了整整十辆大车的厚礼——其中不乏珍奇古玩、绫罗绸缎、田产地契,更有几样是贺家早年得来、对习武之人大有裨益的灵药和矿石,诚意不可谓不足。
车队离了清丰镖局,一路南行,前往栖霞山庄。
路上,父子二人少有交谈。贺威面色沉肃,贺朝则多半时间望着车窗外飞掠的景色,沉默不语。背上的旧伤在长途颠簸中隐隐作痛,但他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栖霞山庄位于江南烟雨朦胧处,景致秀丽温婉,与清丰镖局的阔朗大气截然不同。贺家父子的车队抵达时,早有得了讯息的管事在山庄外相迎,礼数周全,笑容妥帖,但那客气中,分明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萧老庄主与夫人在正厅接待了他们。
寒暄过后,气氛便不可避免地凝重起来。贺威放下茶盏,起身,对着萧家夫妇郑重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萧兄,萧夫人,今日贺某携犬子前来,实是……惭愧万分。犬子无状,行事孟浪,辜负了萧兄与夫人的信任,更委屈了思思侄女。一切过错,皆在我贺家管教无方。”
萧老庄主须发微白,面容儒雅,此刻却没什么笑意,只抬手虚扶了一下:“贺总镖头言重了。孩子们的事,强求不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萧夫人坐在一旁,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目光掠过贺朝时,带着明显的冷意。
贺朝随着父亲起身,走到厅中,撩起衣摆,对着上首二人,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萧伯父,萧伯母。”他声音清晰,带着重伤初愈后的些许沙哑,却无比诚恳,“一切皆因贺朝而起。贺朝年少轻狂,不识好歹,悔婚背约,令萧小姐蒙羞,令山庄颜面受损。此错在我一人,任凭伯父伯母责罚,贺朝绝无怨言。只求……伯父伯母成全。”
他俯身,额头触地。
厅内一片寂静。萧夫人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萧老庄主目光沉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半晌,才缓缓道:“你既心意已决,我萧家也不是那等纠缠不休的人家。这婚约……便就此作罢吧。”
“萧兄宽宏!”贺威立刻接口,示意随从将礼单奉上,“此番是我贺家对不住思思侄女,些许薄礼,聊作补偿,万望萧兄与夫人莫要推辞,否则贺某心中难安。”
萧老庄主扫了一眼那长长的礼单,面色稍霁,却依旧叹道:“贺兄客气了。只是……思思那里,还需安抚。
话音未落,厅外环佩轻响,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走了进来,正是萧思思。她已换回女装,娇俏可人,眼眸明亮,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对着贺威父子盈盈一礼:“贺伯伯,贺大哥。” 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然而,当她目光落在跪着的贺朝身上时,那笑容的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阴霾。尤其是在她看到贺朝虽然跪着,背脊却挺直如松,那张俊朗的脸上除了歉意,并无多少她所期望的悔恨时,那丝阴霾便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无声地晕染开来。
她想起枫陵城的花灯,想起贺朝当时凝视那个绿衣女子的眼神,那是她从未在贺朝眼中看到过的专注与灼热。
凭什么?
明明是她先遇见贺大哥的,那些枫陵城的情谊,难道都是假的吗?凭什么那个只在花灯节见过一面的女子,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余姑娘,就能让贺大哥如此魂牵梦萦,不惜与家族抗争,不惜背上背信弃义之名也要退婚?
萧思思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陷进掌心。她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听着父亲与贺威的场面话,心中却像有一把细小的锉刀,在反复磨蹭着某个角落。
那盏花灯下惊鸿一瞥的娇颜,此刻在她心里,已不再是单纯的美丽,而是化作了一根刺,带着难以言喻的厌憎与不甘,悄然扎下。
贺威父子并未久留,事情既已了结,交割了补偿,便婉拒了留宴,告辞离去。
马车驶离栖霞山庄地界,贺朝最后一次回望,那笼罩在烟雨山色中的庄园渐渐模糊。江南湿润的风拂过面颊,他抬头望了望明净的天空,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
背上的鞭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但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
接下来……该去寻她了。
他眼中掠过坚定而温柔的光芒。
而山庄绣楼之上,萧思思倚着栏杆,看着贺家车队消失的方向,脸上乖巧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她眸色沉沉,映着窗外迷离的山岚,心底那根名的刺,随着贺朝决绝离去的背影,越扎越深,悄然滋生出一片晦暗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