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栖霞山庄地界,将那片烟雨朦胧的山水远远抛在身后。车帘晃动间,漏进江南午后湿暖的光线,落在贺朝沉静却难掩一丝焦灼的侧脸上。
他背靠着车厢,姿态看似放松,指尖却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玉佩的边缘。目光虽落在窗外飞掠而过的田舍绿柳上,眸底深处却仿佛已越过千山万水。
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反复鼓噪,如同越烧越旺的野火,几乎要燎原。婚约已解,枷锁已除,他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纯粹地去见她,去将他所有的心意与决心,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面前。
“咳。” 对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
贺朝蓦然回神,抬眼对上父亲贺威沉肃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残留着未散的余怒,有对儿子忤逆的不赞同,有对这趟退婚之行不得不低头的憋闷。
“出了栖霞山庄,倒像是活过来了?” 贺威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带着惯常的威严。
贺朝抿了抿唇,并未否认,只是垂下眼帘,应道:“父亲,此次退婚,累及家门声誉,是孩儿不孝。待……待此事了结,孩儿定当向父亲请罪,任凭责罚。”
贺威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仿佛假寐。车厢内重新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官道沉闷的声响。
数日后,清丰镖局。
贺威刚下马车,踏上府门前熟悉的石阶,便见柳惊澜已带着丫鬟迎了出来。她目光先是在丈夫略显疲惫的脸上掠过,随即落在了后面跟着下车的儿子身上。
贺朝的气色比离家时好了些,但连日奔波加上心绪不宁,眼底仍有淡淡青影,人也清减了几分。
柳惊澜先是温声对贺威道:“一路辛苦了。” 随即转向贺朝,眼神柔和下来,抬手替他拂了拂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事情……可还顺利?”
“萧伯父已应允退婚。” 贺朝言简意赅,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就好。” 柳惊澜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像是安抚,又像是某种无言的鼓励。她侧身引着父子二人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既已了结,朝儿,你心中若有牵挂,便早些去处理吧。男儿立世,当有担当,既认定了,便莫要犹疑拖延。”
贺朝脚步一顿,霍然抬眼看向母亲,眼中瞬间迸发的惊喜与感激几乎要满溢出来:“母亲……”
“哼!” 走在前面的贺威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脸色依旧不太好,“刚回家门,板凳都没坐热,就想着往外跑?”
“威哥。” 柳惊澜柔声打断他,走上前,轻轻挽住丈夫的手臂,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点只有两人能懂的嗔意与深意,“孩子大了,有心仪之人,是好事。总比他之前那般,宁可离家也不愿成亲要好,不是吗?”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更低柔了几分:“你呀,也别总板着脸。朝儿若能早些将事情定下,咱们也能早些安心。说不得……明年这时候,家里就能添些热闹,过两年,也许就能抱上白白嫩嫩的小孙儿、小孙女了。你想想,软乎乎的小娃娃,叫你祖父……”
贺威原本紧绷的、带着怒意的面部线条,在妻子低柔的话语和那小孙儿、小孙女、软乎乎、祖父几个词的描摹下,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那画面——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孩,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脆生生地唤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声到了嘴边的冷哼,竟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重重咳了一声,掩饰住那一闪而过的不自在,目光扫过儿子期待又忐忑的脸,最终别开视线,语气依旧硬邦邦的,却已没了方才的斥责之意:“……想去便去!磨磨蹭蹭像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既是我贺家认定的媳妇,便不可草率!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若有不妥……”
“父亲放心!” 贺朝立刻接口,声音斩钉截铁,“孩儿定当谨守礼数,绝不让家门蒙羞!”
贺威又哼了一声,这次却没再说什么,甩袖转身,径直往内院去了。只是那背影,似乎少了些僵直,多了点说不清的意味。
柳惊澜看着丈夫离去的方向,轻轻笑了笑,回头对贺朝温声道:“去吧。行李我让人替你收拾,银钱盘缠也多带些。见到人家姑娘……好好说话。”
“是!多谢母亲!” 贺朝深深一揖,心头那块最后悬着的石头轰然落地,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激动与急切。
然而,贺朝并不知道,在他车马离开清丰镖局后不久,另一道身影,也悄悄离开了栖霞山庄。
萧思思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装,脸上戴着遮掩面容的帷帽,只带了两个武功不弱、对她忠心耿耿的护卫,一路向北。她骑术颇佳,一路疾驰,竟在贺朝因携带行礼、脚程稍慢的情况下,几乎与他前后脚抵达了枫陵城。
她入住了一家离悦来居不远的客栈,每日大部分时间,便守在窗边,或是在城中贺朝可能出现的区域徘徊。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或许只是不甘心,想亲眼看看,让贺朝如此决绝的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或许……心底那丝阴暗的藤蔓,早已缠绕出模糊而危险的念头。
枫陵城,镇远镖局后巷。
药庐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午后阳光斜斜照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光斑里细小的尘埃缓缓飞舞。
余婵提着一小包新买的的半夏,迈步走了进来。长途押镖归来的疲惫尚未完全消散,这几日又忙着整理离家期间积攒的药材琐事,她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脚步也比平日更轻缓些。
然后,她的脚步停住了。
药庐内,与她离开前并无二致。晒药的笸箩,研磨的器具,靠墙的木榻,堆满书籍与纸张的方桌……一切如旧。
唯一不同的,是木榻边,静静站立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箭袖锦袍,腰间束着玄色腰带,显得肩宽腰窄,英气逼人。
他似在打量着这间简陋却整洁的药庐,听到推门声,那人蓦然转身。
四目相对。
余婵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她没想到贺朝会来得这样快,从潞州分别,到她返回枫陵城,中间不过月余。
眼前的贺朝,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下颌线条愈发清晰,但整个人的精神气却截然不同。那双总是沉稳或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明亮得灼人,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炽热而诚挚的光芒,还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与急切。
“余姑娘。” 贺朝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他向前迈了一步,却又克制地停住,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
余婵轻轻放下手中的药包,帷帽早已在进门时取下,此刻她面上那点惊讶已迅速敛去,恢复成一贯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一丝极淡的、因他突兀出现而生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
她微微颔首:“贺公子。” 目光落在他崭新的衣袍上,“你……何时到的枫陵城?”
“今日刚到。” 贺朝回答得很快,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分开这些时日的空缺都补回来。他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比起上次见面,似乎更清瘦了些,心头微微一紧。
他稳了稳呼吸,向前又走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些,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药香,以及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清澈妩媚的眸子里,此刻映着他的倒影,平静无波。
“余姑娘,” 贺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贺朝今日前来,首先是……请罪。”
余婵眸光微动,静静看着他。
“当日……在药庐,贺朝身中奸人暗算,神志昏乱,对姑娘多有冒犯唐突,此为一罪。” 他语气沉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事后,贺朝虽每日前来,却因身上……背负父母之命的婚约在身,始终未能坦诚相告,令姑娘蒙在鼓里,是为二罪。”
他停顿片刻,喉结滚动,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那婚约,乃家父早年与栖霞山庄所定,非贺朝本愿。正因不愿顺从,一年前我才离家出走。遇到姑娘之前,我从未想过这婚约有何不妥,只觉是枷锁。但自遇见姑娘……”
他的声音陡然柔和下来,眼底的光芒却更加炽热坚定:“贺朝方知,何为心意所属,何为非卿不可。因此,前些时日,我已返回家中,禀明父母,亲往栖霞山庄,解除了那桩婚约。
余婵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在他说到非卿不可时,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垂眸,目光落在自己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上,指尖微微蜷缩。
贺朝见她沉默,心中忐忑更甚,却不敢催促,只是将姿态放得更低,语气愈发诚恳:“隐瞒婚约,是贺朝之过。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当时自身尚且困于枷锁之中,前途未卜,实不愿以此等烦忧之事徒增姑娘负担。如今枷锁已去,贺朝孑然一身,心无挂碍,方觉有资格……站在姑娘面前,说出这些话。”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贺朝今日前来,除却请罪,更有一事,冒昧相询。”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清晰,“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与家世?贺朝绝无他意,只是……若姑娘许可,贺朝想备齐六礼,请父母遣媒,正大光明,上门求亲。”
药庐内一片寂静。阳光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陈旧的地面上。空气中浮动的药香似乎都凝滞了。
余婵抬起眼,重新看向他。贺朝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期待,那双总是稳握刀剑的手,此刻在身侧微微握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贺朝几乎要以为她会拒绝回答,或是再次将他拒之门外时,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如常清泠,却似乎比平时更轻缓了些:
“我姓余,单名一个婵字。家父余大海,是这枫陵城镇远镖局的总镖头。家母柳氏,出身寻常人家。家中……仅我一人。”
她的身世简单得近乎平凡,与清丰镖局的赫赫声名和听雨楼的背景深远相比,犹如萤火与皓月。
贺朝却像是听到了最动听的仙乐,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几乎要驱散药庐内所有的昏暗。他丝毫未因她家世的平凡而有任何轻视,反而因她的坦诚而更加激动。
“余……婵。”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心里,唇边不自觉地漾开一抹极温柔、极珍惜的笑意,“很好听。”
随即,他收敛笑意,神情更加郑重:“余姑娘,镇远镖局之名,贺朝亦有耳闻。余总镖头与夫人能教养出姑娘这般品貌才情的女儿,定是明理宽厚之人。贺朝斗胆,再问一次,” 他目光深深看进她眼底,“待我禀明父母,备齐礼数,可否……上门求亲?”
余婵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身,走到窗边那张方桌旁,伸手拿起桌上晾着的一小把干枯的合欢花,指尖轻轻拨弄着细碎的花丝。阳光照在她侧脸上,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能看见脸颊上极淡的血色。
半晌,她才回眸,看了贺朝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清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像是犹豫,又像是某种权衡。她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随风而散:
“此事……不急。贺公子方才退婚,家中想必亦有诸多琐事需处理。”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小腹前方,一个仿佛只是整理衣褶的动作,随即又轻轻按了按额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疲色,“我……也有些乏了。婚事乃人生大事,总需……从长计议,看清心意才是。”
她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像最初那般冰冷拒绝。甚至那句“看清心意”,留出了余地,也点明了需要时间。
贺朝心头一热,又因她眉宇间那抹倦色而升起怜惜。他强压下立刻想要得到肯定答复的冲动,告诫自己不可再唐突逼迫。能得她告知姓名家世,能得她不再回避婚事二字,已是天大的进展。
“姑娘说得是。” 他立刻温声道,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略显清瘦的肩背上,“是贺朝心急了。姑娘旅途劳顿,还需好生休养。我……我就在枫陵城中住下,不会打扰姑娘清静。只望姑娘……能允我偶尔前来拜访,如同……如同往日一般。”
他说的是药庐事件后,那段他每日前来、她偶尔开门、递药、交谈的时光。
余婵握着那束干合欢花,指尖微微收紧,又松开。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院落里开始抽新芽的老槐树,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轻应,听在贺朝耳中,不啻于仙音。
他心头狂喜,却不敢表露太过,只深深一揖:“那……贺朝先行告退。姑娘好生歇息。” 说罢,他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她背影一眼,这才转身,放轻脚步,退出了药庐,并将木门轻轻掩上。
门合拢的轻响传来,余婵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脸上那抹淡淡的疲色与方才一闪而过的犹豫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深潭般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