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镖局内院,西厢那间平日里最是清净的屋子,此刻被一种绷紧的、带着惊惶的忙碌填满。
余婵被贺朝一路疾步抱了进来,安置在铺着素色软褥的架子床上。她依旧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唇瓣都失了颜色,只有胸膛极细微地起伏着,证明她还活着。那身水绿色的衣裙沾染了些尘土,袖口处甚至蹭到了马车上刮落的木屑,显得狼狈又脆弱。
“快!快请周大夫!” 余大海,这位平日里沉稳持重的总镖头,此刻声音也失了方寸,对着闻讯赶来的内管事连声吩咐,眉头锁得死紧。柳芸更是扑到床边,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指尖都在发颤,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连声唤着“婵儿”,却又不敢大声,怕惊扰了什么。
贺朝守在床边寸步不离,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紧绷。他紧紧握着余婵另一只手,掌心滚烫,几乎要灼伤她冰凉的皮肤。
那双总是锐利或深沉的眸子,此刻死死盯着她苍白的脸,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自责,还有一丝被他强行压下的、想要毁灭什么的暴戾。
周大夫很快被请了来,是镖局相熟的老郎中,背着药箱,步履匆匆。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压抑的呼吸声。
柳芸被余大海揽着肩膀半扶开,让出床前位置,贺朝却像钉在了原地,直到老大夫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松手诊脉,他才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紧握的手,退开半步,目光却依旧胶着在余婵脸上。
周大夫在床前凳子上坐下,闭目凝神,三指搭上余婵的腕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室内落针可闻。老大夫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指尖几不可察地调整着位置,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奇异,似惊讶,又似了然。
良久,他收回手,睁开眼,目光在余婵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床边神色各异的几人。
“大夫,我女儿她……” 柳芸忍不住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余小姐这是骤受惊吓,心神震荡,兼之气血浮动,一时厥逆。” 周大夫捋了捋胡须,语气还算平稳,“身体底子……略有些虚亏,近来怕是思虑或劳累过度。待老夫开一副安神定惊、益气固本的方子,煎服下去,好生静养,当无大碍。”
众人闻言,刚稍松了口气,却听周大夫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只是……”
这一个“只是”,让几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周大夫看向余大海夫妇,目光最后掠过紧抿着唇、眼神沉得吓人的贺朝,缓缓道:“余小姐脉象,滑而略数,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此乃喜脉。依脉象看,约莫两月有余。”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小小的厢房内炸开!
余大海猛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唰”地褪尽,随即又涌上一股铁青。柳芸更是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若非余大海扶着,几乎要软倒,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床上昏迷的女儿,又看看周大夫,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贺朝则是浑身剧震!那瞬间,他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像是没能立刻理解那两个字的意义。随即,狂喜如同破闸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孩子?他和婵儿……有孩子了?!
可这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紧接着涌上的、更加汹涌磅礴的恐惧和后怕所淹没!怀孕两月有余……正是药庐那次之后不久!而今日,她竟在他眼前遭遇如此惊险,甚至昏厥过去!
“胎象……可还稳固?” 贺朝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
周大夫叹了口气:“脉象显示,胎儿应是无恙。但余小姐此番受惊非小,气血逆乱,已然动了胎气。今后务必精心调养,绝对静心,不可再受任何惊吓劳累,更不可有剧烈动作或情绪大起大落。否则……” 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言,让屋内温度骤降。
动了胎气……
贺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凉透了。他看着余婵苍白脆弱的脸,想着她腹中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想着自己差点……差点就失去了他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自责与后怕。
“周大夫,请您务必开最好的方子!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珍贵难寻,贺朝必定寻来!”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声音里的颤抖泄露了他极致的恐惧。
余大海此时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贺朝。那目光里没有了前两日接待这位清丰镖局少主时的客气与欣赏,只剩下被欺骗和女儿受辱的震怒,以及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般的凶狠。
“贺公子,” 余大海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婵儿她……你对她……” 他指着床上昏迷的女儿,手指都在颤抖,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柳芸也反应过来,看向贺朝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和心痛,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们原本对这位出身不凡、言谈举止有礼有节、对女儿明显情意深重的年轻人颇有好感,甚至暗自思量过若他真心求娶,女儿也算有了好归宿。可如今……未婚先孕!简直是灭顶之灾!传出去,婵儿还怎么做人?
贺朝面对着余大海夫妇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愤怒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撩起衣袍下摆,对着二老,“咚”地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余总镖头,余夫人!”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一切都是贺朝的错!所有罪责,皆在我一人,与余姑娘无关!是我贺朝混账!
他抬起头,额上已现红痕,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贺朝今日在此,对天发誓,此生非余婵不娶!早已备好聘礼,只待禀明父母,便三媒六聘,正大光明迎娶她过门!绝不让余姑娘受半分委屈!今日婵儿受此惊吓,动了胎气,皆因我守护不力!贺朝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只求总镖头和夫人,允我留在她身边照顾!她此刻昏睡,若醒来,定会不安,有我在旁,或能稍慰其心!”
他再次俯身磕头,姿态低到了尘埃里,那份发自肺腑的悔恨、担当与急切,却做不得假。
余大海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他当然愤怒,恨不得立刻将这欺负了女儿的家伙打出门去。可女儿如今昏迷不醒,还怀着身孕,动了胎气……
柳芸哭着看向丈夫,又看看昏迷的女儿,心乱如麻。她是母亲,最知女儿心思。婵儿性子看似柔顺,实则外柔内刚,极有主意。若她不愿,谁能勉强?事已至此,责打怒骂又有何用?当务之急,是婵儿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
余大海重重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瞬间抽走了他大半的力气,背脊都有些佝偻。他别开脸,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你……先起来吧。守在门外,没有允许,不许进来打扰婵儿休息。”
这便是默许他留下了。
贺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重重磕了个头:“多谢总镖头,夫人!” 这才起身,却依言退到门外廊下,像一尊沉默而焦灼的雕像,目光穿过门缝,紧紧锁着屋内床榻的方向。
药很快煎好送来。柳芸亲自扶着余婵,一点点将苦涩的药汁喂下去。或许是药力作用,或许是心神稍定,约莫半个时辰后,余婵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眸中初时还有些迷蒙涣散,待看清床边的母亲,和透过门缝隐约可见的、廊下那道紧绷的身影时,渐渐恢复了清明。
“娘……” 她声音微弱沙哑,带着刚醒来的无力。
“婵儿!我的儿,你可算醒了!” 柳芸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紧紧握着她的手,“吓死娘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不晕?恶心吗?”
余婵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却飘向门外。
柳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又是心疼又是酸涩,低声道:“他……一直在外面守着。”
余婵沉默了一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柳芸擦了擦眼泪,示意丫鬟去门口传话。
贺朝几乎是冲进来的,却在床前三步处猛地刹住脚步,像是怕身上的寒气惊扰了她。他看着余婵依旧苍白却已睁开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此刻狼狈焦灼的样子,心头巨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一时失语。
“婵儿……” 最终,他只干涩地吐出这两个字,小心翼翼地上前,想碰触她的手,又在半途停住,只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里。
余大海重重咳了一声,脸色依旧不好看,但没再赶人。
余婵的目光在贺朝写满担忧与后怕的脸上停留片刻,她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捕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我……没事了。” 她轻声说,声音依旧很弱。
贺朝喉结滚动,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握住她放在锦被外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心中又是一痛。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带着激动颤音的声音道:“婵儿,周大夫方才诊过脉……你,你有了我们的孩儿,已经两月有余了。”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他会看到欣喜吗?还是惊吓?或是……怨怼?
余婵闻言,果然怔住了。长睫轻轻颤动,眸中神色变幻,起初是茫然,随即化为愕然,她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苍白的、混合着惊讶、无措、以及一丝淡淡羞涩的红晕,轻轻咬了下唇,垂下眼帘,没有说话。这副情态,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初孕少女最自然不过的反应。
贺朝见她没有抗拒,没有愤怒,心中狂喜更甚,那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一半。他握紧她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无比:“婵儿,嫁给我。我这就传信回家,让我父母立刻前来提亲!我们尽快成婚,好不好?我会用我的一切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孩子!绝不再让你受今日这般惊吓!”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眼神炽热而真诚。
余婵却依旧垂着眼,没有立刻回应。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抬眸,看向贺朝,那双清澈的眼里此刻盛着明显的余悸与一丝脆弱:“今日……那马,为何突然发狂?我瞧那车夫,也不像是不慎之人。”
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却让贺朝心头猛地一凛。
是啊,那马疯得蹊跷!当时他全部心神都在婵儿身上,无暇细思,此刻被她一提,立刻察觉不对。那马车行进原本平缓,马匹也非烈性,怎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惊狂至此?而且冲撞的方向……
贺朝的眼中瞬间覆上一层寒霜,任何威胁到婵儿和孩子的可能,都必须彻底铲除!
“你说得对,” 贺朝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冷意,“此事确有蹊跷。婵儿,你且安心休养,什么都不要想。我这就去查!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看看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捣鬼!”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杀意隐现。
余婵看着他瞬间冷厉下来的侧脸,几不可察地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倦极。只是那掩在长睫下的眸光,幽深如古井。
贺朝为她掖好被角,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对着余大海夫妇郑重一揖:“总镖头,夫人,烦请照顾好婵儿。贺朝去去就回。”
说罢,他大步走出厢房,背影挺直,却带着一股凛冽的、要去揪出暗处毒蛇的肃杀之气。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余大海和柳芸对视一眼,看着床上似乎又睡过去的女儿,神色复杂。而床榻上的余婵,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指尖极轻地抚过依旧平坦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