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镖局门口那场混乱很快平息。受了伤的马匹被车夫和几个好心路人合力控制住,侧翻的车厢也被扶正,散落的货物重新归拢。
看热闹的人群议论纷纷,猜测着是马匹突然发病还是车夫疏忽,待见镖局大门紧闭,那位锦衣公子和昏倒的小姐也被抱了进去,便也渐渐散了,只余下一地狼藉和零星几点不起眼的痕迹,证明方才的惊心动魄并非幻觉。
贺朝走出西厢房门时,脸上那面对余婵时的焦灼与温柔已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般的冷锐。他没有立刻离开镖局,而是先找到了余大海,简短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余大海此刻心情复杂,对贺朝既有恼怒,又因女儿的状况和这年轻人的担当而不得不暂且按下。听闻那马疯得蹊跷,可能并非意外,他心头也是一凛。事关女儿和外孙安危,他立刻指派了两名心腹镖师,配合贺朝。
贺朝带着人,重新回到事故现场。午后阳光依旧明亮,照在青石板路面上,那摊因马车侧翻泼洒出的颜料已干涸成暗褐色的污迹,格外刺眼。
他先是蹲下身,仔细检查了路面,又查看了那匹已被拴在附近树上,前腿带有新鲜刀伤的棕色驽马。
马匹本身并无明显病症,眼神虽因受惊而残留不安,却并非疯癫之态。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此刻吓得脸色发白,赌咒发誓自己绝没有打瞌睡或不当驱赶,那马就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发了狂。
贺朝的目光如同梳子,一寸寸掠过马身,重点检查了马匹受惊时可能被外物刺激的部位。终于,在马匹靠近前腿内侧,一处毛发浓密不易察觉的地方,他指尖触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异样的凸起。
他眼神一凝,示意旁人按住马头,自己则小心地拨开那处的毛发。只见一枚细如牛毛、长度不足半寸的银针,几乎完全没入了马匹的皮肉之中,只留下一个肉眼难辨的针尾痕迹,若非刻意寻找,根本发现不了!
贺朝用随身携带的干净帕子垫着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枚银针拔了出来。针身细长,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针尖处隐约可见一丝暗色,似是淬了某种药物。针的式样普通,并无特殊标记,但入手冰凉,质地极佳,绝非寻常市井之物。
“这是……” 旁边的镖师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贺朝将银针用帕子仔细包好,攥入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眸中寒光凛冽。
是暗器。有人用淬了药的暗器,精准地射中了这匹马,才导致它骤然吃痛发狂。目标呢?是随机伤人,还是……冲着他和婵儿来的?
一想到婵儿当时就站在那个位置,若非自己反应快将她推开并挡在前方,那惊马拖拽的车厢很可能就直接撞上她……贺朝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后怕与暴怒如同岩浆般在胸中奔涌。
谁?是谁如此歹毒?是冲着他贺朝来的仇家?还是……冲婵儿?
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血月阁。那些阴魂不散的杀手,行事诡谲,手段狠辣,用这种隐蔽的暗器制造意外取人性命,并非没有可能。难道他们贼心不死,竟敢在听雨楼出面调停之后,还敢暗中下手?
思绪纷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事绝非意外,而是人为!对象,极有可能是婵儿,或者……是他贺朝。无论针对谁,婵儿都因此涉险,动了胎气,这已然触到了他绝对的逆鳞。
贺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那枚用帕子包好的银针贴身收好,又仔细询问了车夫和几位当时在场目击者的细节,确认再无其他线索后,才沉声对两位镖师道:“今日之事,有劳二位。还请转告余总镖头,贺朝已有眉目,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在此期间,镖局内外,尤其是余姑娘的安危,还请多加留意。”
回到镖局,贺朝并未立刻回西厢房。他先寻了纸笔,在一间僻静客房内,快速修书一封。信中,他并未详述今日惊马之事,也未提及任何有关余婵有孕的详情,他只简明扼要地写道,在枫陵城遭遇隐蔽暗算,手段阴毒,疑似与江湖某些势力有关,现附上暗器实物一枚,请母亲借助听雨楼之力,详查此针来历。
他将那枚银针用特制的,防潮防损的小竹筒装好,与信用火漆一同封缄,唤来自己从清丰镖局带来的绝对可靠的一名亲随,命其以最快速度,日夜兼程送往家中,亲手交予母亲柳惊澜。
做完这些,贺朝才洗净手上可能沾染的些许尘污,重新回到西厢房外。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柳芸低柔的说话声和丫鬟轻微的走动声。
婵儿应该又睡下了。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直到此刻,才稍稍松缓了一丝,但眼底的冷意与警惕,却丝毫未减。
接下来的几日,贺朝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镇远镖局,确切地说,是守在余婵所在西厢房的附近。
余大海夫妇见他如此,虽对他欺负女儿一事仍心存芥蒂,但看他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守护的模样,又念及女儿如今身子特殊,需要人照拂,便也默许了他出入内院。
镇远镖局上下得了严令,小姐身体不适需静养,外客一律不见,内里消息更是半点不许外传。余婵有孕之事,只有余大海夫妇、贺朝以及那位周大夫知晓,被捂得严严实实。
余婵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半昏睡中。安神定惊的药汁一碗碗喝下去,她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但精神依旧不济,时常恹恹的,胃口也不好,偶尔还会干呕。
贺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不适。他亲自盯着煎药,向周大夫仔细询问孕妇禁忌与调理之法,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学着照顾人,甚至亲手为她掖被角、试汤药温度。
只有在余婵清醒、精神稍好的短暂时刻,他才会被允许进入内室,陪她说几句话。他绝口不提调查的进展与自己的怀疑,只拣些轻松的话题,或是说说清丰镖局和听雨楼的趣事,或是承诺待她身子好了,带她去看更好的风景。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动作也轻缓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余婵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目光落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时,会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贺朝解读为初为人母的茫然与柔软的神情。
只有在贺朝又一次提起尽快成婚时,她轻轻别开了脸,望着窗外抽芽的绿枝,低声道:“身子这样……如何操办?且等等吧。”
贺朝心中一涩,知她仍是心有顾虑,或许也因未婚先孕而自觉难堪,不敢面对外人眼光。他压下急切,握住她的手,郑重道:“好,都依你。等你身子养好了,我们再说。无论何时,我都在。”
他心中暗下决心,定要尽快将暗中下毒手之人揪出,扫清一切隐患,再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过门,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对她有丝毫轻视。
而枫陵城的另一处客栈里,萧思思的日子却远没有贺朝的充实。
那日射出银针后,巨大的恐慌和后怕便攫住了她。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回客栈,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手心冰凉,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蹦出来。
她做了什么?她真的对那个余姑娘下手了?用上了暗器?如果……如果贺大哥查出来怎么办?如果那个女子真的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虽然骄纵任性,也曾因行侠仗义闹出过人命,但那更多是意外和冲动,且事后有贺大哥和家族善后。可这一次,她是明知后果,蓄意为之!这性质截然不同!
接下来的两日,她如同惊弓之鸟,躲在客栈房间里不敢出门,连饭菜都是让小二送到门口。她竖着耳朵听街上的动静,打听镇远镖局的消息。
当得知那日只是马匹受惊,撞翻了货物,那位余小姐受了惊吓昏倒,但被贺公子及时救下,并无大碍,已经回家休养时,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声落回实处,随即涌上一股虚脱般的无力,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阴暗的庆幸。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只要人没事,贺大哥就算生气,应该也不会细查的吧?那银针那么细,当时那么乱,应该没人注意到。
然而,庆幸之后,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与自我厌恶。她这样做,究竟得到了什么?贺大哥此刻定然寸步不离地守在那个女人身边,更加心疼怜惜。而她,只能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躲在客栈里,被恐惧和嫉妒反复啃噬。
在客栈里又煎熬了一日,萧思思终于做出了决定。她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戴好帷帽,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枫陵城,踏上了返回江南栖霞山庄的路。
只是这一次,她来时心中那股不甘与怨愤的虚火,已然熄灭,只剩下满腔的心虚,以及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的茫然。
来时疾驰如风,归去却步履沉重。她不知道回到山庄该如何面对父母,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心中那片已然滋生蔓延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黑暗。
两辆马车,载着不同心境的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驶离了枫陵城。
镖局西厢房内,余婵靠坐在床头,小口喝着贺朝亲自试过温度,递到唇边的参汤。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却已恢复些许生气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留下浅浅的阴影,安静得像一尊精致的瓷器。
贺朝看着她喝汤,心中满是怜惜与满足,只觉得若能一直这样守着她,便是世间极乐。他轻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试图逗她开心。
余婵偶尔抬眼看他,眸中一片温顺的平静,偶尔闪过一丝极淡的仿佛依赖的光芒。只有在贺朝不注意的瞬间,那眸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冰冷的的微光。
窗外的老槐树,新叶又舒展了几分,在春风中簌簌作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表面平静的院落之下,暗流并未停歇,只是暂时潜入了更深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