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日后,清丰镖局。
柳惊澜拆开儿子那封由亲随日夜兼程送回的密信时,秀美的眉峰便微微蹙了起来。信笺展开,贺朝的字迹力透纸背,简短几行,却透着不容错辨的凝重与冷意。
她的目光落在那枚被小心放置在锦缎上的银针上。针细如毫芒,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幽幽冷光,针尖一点暗色,显然是淬了药物。
她出身听雨楼,自幼耳濡目染,对江湖各派兵器暗器皆有涉猎。此针形制看似普通,但入手那种独特的沉冷质感,以及淬药手法隐隐透出的江南流派特征,让她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她未敢耽搁,立刻持针亲往听雨楼在城中一处隐秘据点。听雨楼的情报网络与鉴识能力冠绝江湖,不过两日,结果便呈到了她的案头。
“夫人,” 负责鉴识的是一位年过五旬、双目却依旧精光内敛的老师傅,他将一份誊写清晰的卷宗与那枚银针一同奉上。
“此针名为毫末,乃江南栖霞山庄萧氏秘制暗器之一。取百炼精钢掺以少量寒铁,以特殊手法拉制而成,细韧难察,专破横练功夫或用于制造混乱。针上淬的是一种名为惊蛰散的麻药,亦是栖霞山庄独门配方,中者剧痛惊厥,但毒性不烈,多用于制敌而非致命。”
老师傅顿了顿,补充道:“据楼中记载,此类暗器炼制不易,管控极严,非萧氏核心子弟或得庄主特许者不可得。近十年流出记录寥寥,最近一次……约是三年前,萧老庄主曾赐予其独女萧思思一套,以作防身之用。”
栖霞山庄。萧思思。
柳惊澜捏着卷宗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出淡淡的白色。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儿子信中虽未明言,但以他的性子,能让他如此郑重其事,甚至隐含杀机地请求调查,这暗算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他自己。
是冲着朝儿去的?还是……冲着他如今在枫陵城护着的那个姑娘?
她想起儿子信中决绝退婚、非卿不娶的言辞,想起他提起那位余姑娘时眼中罕见的光彩。若这暗算是冲着那姑娘去的……萧思思那孩子,被退婚后心有不甘,追至枫陵城,一时激愤行差踏错,并非没有可能。
柳惊澜缓缓睁开眼,眸中神色复杂。有对萧思思如此行径的震惊与不齿,亦有对儿子可能面临危险的忧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栖霞山庄,竟教出这般心性的女儿。
她未再犹豫,立刻提笔回信。信中,她未添加任何个人揣测,只将听雨楼查证的结果原原本本写下:“针名毫末,淬药惊蛰散,俱为栖霞山庄萧氏秘制独有。此类暗器近十年仅有一次赐出记录,受赐者:萧思思。”
她没有询问贺朝具体发生了何事,也未提及自己关于目标可能是余姑娘的猜测。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该他知道的,他自会判断;该他处理的,他也绝不会手软。
她只在这冰冷的事实后面,添了一句属于母亲的叮嘱:“行事须有度,勿留后患,亦勿伤己身。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这封信,连同那枚作为证据的毫末针,被她用同样隐秘稳妥的渠道,以最快速度送回了枫陵城。
等待回音的日子,贺朝表面平静,内里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他依旧每日细心照料余婵,看着她气色一日日好转,孕吐反应也略减轻些,心中稍安。但他从未放松警惕,镖局内外明松暗紧,余婵的饮食起居更是经他亲自过目,不容半点差池。
余婵似乎也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隐藏的紧绷。她并不追问,只是在他陪伴时,会更安静地倚靠着他,或是轻轻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无意识地划着圈。这种无声的依赖与抚慰,奇异地熨帖着贺朝焦灼的心,也让他保护她的决心愈发坚如磐石。
当母亲的信终于送到他手中时,他正在院中看着丫鬟煎药。拆开信,那寥寥数语却如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眼中!
栖霞山庄。萧思思。
竟然是她!
他未曾想到,萧思思竟会追到枫陵城,更没想到,她会用如此阴毒隐蔽的手段,目标直指婵儿!
那日惊马冲撞的方向,那精准射向马匹、足以制造致命意外的银针……若非他反应快,若非婵儿福大命大……那婵儿和孩子!
这个认知让他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炸裂开来!退婚之事,他已承担了所有责罚,给出了巨额补偿,萧家当时也收了,表面揭过。如今竟使出如此阴毒手段,而且是在婵儿有孕的情况下!若非他反应快,后果不堪设想!
新仇旧恨,加上对余婵和未出世孩子深沉的后怕,瞬间点燃了贺朝所有的暴戾与护短之心。萧家必须付出代价!否则,他们真当清丰镖局和听雨楼是泥捏的不成?
他强压下立刻冲去江南质问的冲动。婵儿需要他,孩子需要安稳的环境,他不能此刻离开。但报复,不必他亲自前往。
贺朝猛地攥紧了信纸,指骨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重新拿了个新的信纸,取过笔墨,开始书写。不是写给母亲,而是写给他留在清丰镖局的、掌握着他一部分私产与暗中力量的心腹管事。
信中,他语气冰冷,指令清晰,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商业与人脉资源,不惜代价,对江南栖霞山庄名下的各项产业进行精准打击。商路、绸缎、药材、漕运……凡是萧家涉及的行当,寻其弱点,制造麻烦,挤压其利润空间。
不必明火执仗,只需让萧家感受到切肤之痛,且这痛楚的来源,要让他们隐约猜到,却又抓不住切实把柄。
他要让萧思思,让整个栖霞山庄都知道,动了不该动的人,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这不仅仅是报复,更是警告,是划清界限的宣言。
信件以特殊渠道秘密送出。贺朝相信,他那些得力手下知道该如何办事。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如此规模的针对性行动。不过旬日,贺威那边便收到了风声。
数日后,贺威的质问信便追到了枫陵城。
信中的语气是罕见的严厉与不解。贺威显然察觉了儿子正在对萧家进行的一系列隐蔽打压,他斥责贺朝行事冲动,不顾两家多年交情,更不顾江湖规矩。“栖霞山庄纵有不是,亦当先礼后兵,查清原委,岂可如此暗中出手,徒惹非议,更可能引火烧身!立刻停止所有动作,否则家法处置!”
贺朝看着父亲的信,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先礼后兵?查清原委?那枚毫末针就是铁证!至于交情……从萧思思对婵儿下手的那一刻起,两家那点本就因退婚而摇摇欲坠的交情,便已彻底粉碎了!
但他不能对父亲明言婵儿有孕及遇险的详情。此事关婵儿清誉,在正式成婚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贺朝沉思片刻,再次提笔。这一次,是写给父亲的回信。信中,他绝口不提银针与萧思思,只写道:
“儿在枫陵城,近日追查暗算之事略有眉目,不慎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于城外遭伏,受了些皮肉之伤,幸无大碍,婵儿亦受惊吓。然幕后之人其心可诛,手段卑劣,此次目标似是冲着儿子而来。此非寻常恩怨,恐牵扯甚广。
儿以为,对此等阴毒之辈,不可示弱,亦不可按常理周旋。些许反击,只为震慑宵小,表明态度,令其知难而退,免生后患。父亲放心,儿自有分寸,绝不会牵连家门。待此间事了,儿自当回府领罪。”
他将自己受伤的消息作为筹码,模糊了冲突对象,强调了对方的阴毒与目标明确,同时给出自有分寸、不牵连家门的保证。
他知道,父亲或许仍会不满他的做法,但得知他受伤,且此事可能危及他和他要保护的人,父亲权衡之下,最终多半会选择默许,而非强行勒令停手。
果然,贺威的回信隔了数日才到,语气依旧硬邦邦,充满了无奈与不满,但终究没再强令他停止,只反复叮嘱“谨慎行事,速战速决,早日归家”。
贺朝看着信,心中并无多少波澜。父亲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他收起信,目光转向西厢房的方向,眼中的冷厉渐渐被一片深沉如海的温柔取代。
快了,等萧家尝到足够的苦头,等婵儿身子更稳妥些,他便要将她风风光光迎娶进门,将她和孩子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不许任何人伤害分毫。
萧思思将自己关在绣楼里已经好几日了。从枫陵城回来后,她借口旅途劳顿、心情不佳,谢绝了所有探访和父母的关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被心虚和恐惧囚禁了。
她害怕听到任何关于枫陵城的消息,害怕贺大哥真的查出了什么。同时,心底那点阴暗的嫉恨,又像毒藤一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因那日亲眼所见贺朝对余婵的呵护而继续滋生。
这种矛盾煎熬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山庄里的气氛开始变得不对劲。
先是江北几处重要的货栈接连传来消息,不是被当地新崛起的势力挤压,就是原本合作多年的商家突然转向,甚至连押送的镖货都频频意外出问题,损失不小。
接着,山庄在江北经营的几项利润颇丰的暗地生意,也仿佛一夜之间被官府盯上,不是被查抄就是被课以重税,难以为继。
萧老庄主起初还以为是寻常的商业竞争或运气不佳,但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从不同渠道涌来,且针对性如此明显,他若是再看不出来是被人刻意针对了,这庄主也就白当了。
是谁?谁有如此能量,能在短短时间内,在江北多地同时发动如此精准而有力的打击?萧老庄主惊怒交加,动用了所有人脉探查。
最终,几条若有若无的线索,隐隐指向了那个不久前才与他们解除婚约的清丰镖局,更确切地说,指向了那位年轻的少主——贺朝。
“贺朝?!” 得到确切消息时,萧老庄主又惊又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为了退婚之事?他们萧家已经收了补偿,面子上也过得去了,贺朝为何还要如此咄咄逼人?甚至动用如此狠辣的手段打击萧家根基?
他立刻修书质问贺威,言辞激烈。然而贺威的回信却含糊其辞,只说小儿辈在外行事,或有误会,他会约束,但对于萧家产业受损之事,并未明确否认或道歉,反而隐隐有“若无人先越界,何来后续风波”的暗示。
萧老庄主气得差点吐血,却又无可奈何。清丰镖局势力雄厚,更有听雨楼背景,若真撕破脸硬碰硬,栖霞山庄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可能损失更重。他只能一边竭力稳住江北残局,一边严厉约束山庄上下,近期务必低调,莫再授人以柄。
山庄内人心惶惶,各种猜测流言四起。萧思思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当贺朝、报复、打压这些词传入她耳中时,她正对镜梳妆,手中的玉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镜中的脸,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惨白的惊恐。
是他……他查出来了!他知道是自己做的了!所以他才会如此狠辣地报复萧家!不是因为退婚的旧怨,而是因为……因为那根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萧思思的全身,她牙齿都在打颤。贺大哥……他竟然为了那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不惜与栖霞山庄为敌,不惜动用如此手段?
后怕、恐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彻底抛弃和针对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蜷缩在绣凳上,抱住自己发抖的肩膀,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窗外,江南的春日依旧明媚,栖霞山庄依旧掩映在如画山色中,但那繁荣安稳的表象之下,已然因她一时疯狂的嫉妒,被撕开了一道深深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她,只能躲在这精致的绣楼里,独自品尝这杯由自己亲手酿造的、混杂着心虚与恐惧的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