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啼之任

柱合会议结束后的第二日，晨雾未散。

我最后抚平队服外套上“生柱”的藤蔓纹绣，将日轮刀稳稳佩在腰侧。药囊、地图、干粮——行装已备，但心中那份初次以“柱”之名独行千里的重量，却比任何背囊都更沉。

推开房门，清冷的晨风拂面。然而，一道黑影“咻”地自屋檐俯冲而下，稳稳落在我的肩头，带来细微的羽翼扑腾声和一点冰凉的爪尖触感。

那是一只渡鸦。并非隐部队传递消息的普通黑鸦，它体型更为神骏，羽毛在晨光中泛着独特的、近乎金属的暗青色光泽，喙与爪则是沉厚的乌金色，眼神锐利，透着灵性。

“嘎！”它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鸣叫，歪着头，用那双黑亮的豆眼打量着我。

“这是你的镀鸦。”富冈义勇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等在廊下，依旧是那身滴水纹的羽织，仿佛与晨雾融为一体。“它会跟随你，传递本部消息，必要时亦可辅助侦查。给它起个名字。”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肩头这只神气的鸟儿。镀鸦——柱的专属信使，也是责任的另一重象征。它似乎并不怕生，甚至用喙轻轻啄了啄我肩章的纹路。

名字……

看着它暗青如远山的羽毛，和那份初生牛犊般的锐气，我心中一动。

“就叫你‘苍山’吧。”我轻声道。

渡鸦“苍山”闻言，展开翅膀短促地扑扇了一下，发出“咕咕”的满意声响，似乎认可了这个名字，随即安静地敛翅站立，俨然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富冈的目光在我和苍山之间停留一瞬，随即转向庭院中：“走之前，最后一次。”

木刀破空的声响在雾气中荡开。这一次的对练，他不再留手。水之呼吸那沉静绵长、后劲无穷的特质展露无遗，每一击都精准地压在我的节奏转换点上，迫使我必须将“生之呼吸”的感知运用到极致——不仅仅是预判他的动作，更是去“感受”他气息的流向，力量的蓄发，乃至那平静外表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担忧的凝滞“波动”。

木刀最后一次交击，嗡鸣未绝。我们各自退开，微微喘息。

“可以了。”他收刀，语气平淡，但眼神深处有一丝极淡的认可，“苍山会找到你。谨慎行事，八重村的‘异常’可能不止于鬼。”

“明白。”我郑重颔首。肩上的苍山也发出一声低鸣，仿佛在附和。

他不再多言，侧身让路。晨光终于刺破雾霭，照亮前路。

八重村坐落于群山褶皱深处。越是靠近，山林的清新便越是渗入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阴翳。那不是浓烈的鬼气，更像是某种长久的悲恸与压抑，沉甸甸地浸润了土地与空气，连风都带着涩意。

我没有进村，而是在外围高山林间潜伏观察，苍山悄无声息地落在更高处的枝头，充当瞭望。“生之呼吸”全力运转，感知如细腻的蛛网向四面八方延伸。

村中的生命气息大多黯淡、惊惶，像蒙尘的灯火。而在这些灯火之间，流淌着更为细微的“情绪之流”：深重的恐惧、失去亲人的麻木、对夜晚将至的无助……这些负面情感如同浑浊的溪水，在村落中缓慢流淌、汇聚。而东北方废弃矿洞的方向，则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隐隐吸引、吸纳着这些情绪的暗流，同时散发出数团扭曲阴冷的“空洞”——鬼的所在。

更令我心神一凝的是，在那些“空洞”之间，我感知到了一种极其隐晦的共鸣。并非有组织的指挥，更像是……所有鬼物的某种底层情绪被矿洞深处的某个存在同步、放大，进而影响了它们的行为模式，形成了看似有配合的捕猎。

夜幕降临，鬼影如期而动。它们狡猾地分散，利用地形，袭扰边缘人家。我尾随一只得手的鬼，它扛着昏迷的村民，熟稔地钻入矿洞。

洞内气息污浊，鬼影憧憧。我匿于阴影，将感知小心探入深处。矿洞结构复杂，但所有鬼物的阴冷气息，都隐隐指向最下方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石窟中央，那股作为“情绪漩涡”核心的波动，清晰传来——并非强大的力量压迫，而是一种极其粘稠、悲伤、且充满扭曲吸附力的精神场域。

就在我试图更深入感知时，肩上苍山忽然羽毛微炸，发出一声极轻的警示低鸣。

几乎同时，矿洞深处传来一声非人的、饱含痛苦与狂躁的尖啸！这尖啸并非发现外敌的警报，更像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情绪爆发。

紧接着，我感知中那些鬼物的“空洞”骤然变得激烈紊乱，原本还算有序的负面情绪被瞬间引爆，化为一片狂暴的、充满攻击性的精神乱流！而洞中所有鬼物，无论位置，都像是被这尖啸和乱流传染，同时陷入暴走，开始无差别地嘶吼、冲撞，甚至彼此攻击！

是那个“核心”失控了？还是我的感知探查意外刺激了它？

没时间细想。矿道前方后方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狂乱的嘶吼，我被发现了！更麻烦的是，那股从石窟深处爆发开的、粘稠的悲伤与狂乱混合的精神乱流，正如同潮水般顺着矿道蔓延，冲击着我的意识。

“唔……”我闷哼一声，感觉无数破碎的、充满绝望和饥渴的意念碎片试图挤入脑海，干扰呼吸节奏。生之呼吸的感知此刻成了双刃剑，让我对这精神冲击的感受格外清晰和强烈。

“生之呼吸·壹之型——水面绽莲！”

我强行定神，翠绿气晕不再扩散感知，而是向内收缩，如同在意识周围筑起一道流动的屏障，试图过滤、疏导那些混乱的精神冲击。同时，脚下发力，朝着前方鬼物稍少的岔路疾冲！

必须尽快接近核心！这种范围性的精神影响，不解决源头，只会越来越被动。

“嘶啦！”两只眼睛赤红、完全失去理智的鬼从侧方扑来。它们的攻击毫无章法，却更加悍不畏死。

“贰之型——慈雨垂恩！”

刀光化为清凉雨丝，精准点向它们攻击中因狂乱而暴露的破绽，同时刀意中蕴含的“生”之平稳气息，试图稍稍中和其狂暴。两只鬼应声倒地，但更多的从四面八方涌来。

通道越来越狭窄，鬼物越来越多，精神乱流的冲击也一浪强过一浪。我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维持“水面绽莲·镇”的消耗巨大。苍山在空中焦急地盘旋，发出急促的鸣叫，却无法直接介入这种战斗。

这样下去不行！

我猛地吸入一口混杂着血腥和疯狂气息的空气，肺部刺痛，但意志却如同淬火的钢铁。

“我的呼吸法……源于感知，源于共情……” 脑海中闪过香奈惠大人温暖坚定的笑容，闪过忍小姐冰封之下的剧痛，闪过富冈先生沉默的守护，闪过自己为何握剑的初心。

感知，不是为了被情绪淹没；共情，是为了理解，然后……引导，或斩断！

心意既决，生之呼吸的运转方式悄然改变。我不再强硬抵抗那精神乱流，而是尝试以更柔和、更深入的方式去“触碰”它，去辨析那狂乱表象下，真正的核心情绪是什么。

是……无尽的、得不到回应的悲伤，以及由此扭曲成的、对“鲜活情感”的贪婪吞噬欲！

原来如此！这个盘踞矿洞的“核心”，它本身或许就是一个被巨大悲伤扭曲的存在，它的血鬼术能力便是放大、共鸣并吸收周围的负面情绪，同时将这些情绪转化为操控鬼物、强化自身的力量！八重村长久的压抑氛围，正是它最好的温床和食粮！

“找到你了……”

我眼神一凛，锁定了那悲伤漩涡的最深处。日轮刀上，翠绿光芒流转，不再夹杂攻击性的暗紫，而是变得更为纯净、坚韧，仿佛初生藤蔓穿透岩石的意志。

“生之呼吸·叁之型——丛云连蔓·凝心！”

刀势不再追求束缚实体，而是化为无形却有质的意念之蔓，顺着那精神乱流的缝隙，朝着核心的“悲伤之源”缠绕而去！这不是攻击，而是一种强行的“共情连接”与“情绪疏导”！

“呃啊啊啊——！！！”

石窟深处传来一声更加凄厉、却似乎少了些狂乱、多了些痛苦本质的尖嚎。显然，我这突如其来的、直达本质的“共情式”干扰，远比直接的攻击更让它难受，也瞬间扰乱了对其他鬼物的精神影响。

周围鬼物的狂暴行为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和混乱。

就是现在！

我趁此机会，全力突进！刀光所向，阻碍皆破。苍山尖啸一声，率先冲入前方一条较为宽敞的主矿道，为我引路。

终于，冲破最后一段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那个巨大的天然石窟呈现眼前。

石窟中央，没有预料中的狰狞巨怪。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形如同七八岁孩童、却有着苍老褶皱皮肤的鬼。它双手抱头，巨大的、浑浊的黄色眼睛里不断流出漆黑的泪水，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悲伤与混乱场域。它似乎想攻击，又被自身那庞大而痛苦的哀伤情绪所困，动作矛盾而扭曲。

它看到我，那双泪眼猛地瞪大，里面充满了痛苦、不解，和一种孩子般的委屈与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离开……为什么只剩下痛……”它发出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嘶哑声音，精神冲击再次凝聚，比之前更加集中地朝我涌来！

这一次，我没有退缩。生之呼吸全力运转，将那份共情能力提升到极致。我“看”到了——或许它曾是人类，经历过无法承受的失去与背叛，最终在矿难或别的悲剧中化为鬼，将无尽的悲伤变成了扭曲的力量，困在此地，吞噬着过往者的恐惧与哀伤，却永远填不满内心的空洞。

可悲，可恨。

“你的悲伤，我感受到了。”我向前一步，声音在石窟中清晰回荡，带着生之呼吸特有的平缓力量，试图穿透它的混乱，“但这不是你吞噬他人、制造更多悲伤的理由。”

“闭嘴！你懂什么！！”它疯狂地摇头，精神冲击化为实质的黑色波纹荡开！

“我或许不懂你全部的痛，”我再次挥刀，翠绿刀光如同劈开浊流的清风，“但我懂得，沉溺于过去的伤痛，只会让现在和未来也变成地狱。该安息了。”

话音落下，我的身影与刀光合二为一，不再是单纯的斩击，而是承载着“理解”与“终结”双重意念的一击，沿着它那庞大悲伤情绪中，最核心、最脆弱的那一点“执念裂痕”，笔直刺入——

“生之呼吸·奥义雏形——心刃·归寂。”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刀尖触及它瘦小身躯的刹那，那狂暴的精神场域如同被戳破的气泡，骤然消散。它怔怔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日轮刀，浑浊的黄眼中，疯狂褪去，竟闪过一丝极淡的、仿佛解脱般的茫然。

“……好安静……”它最后喃喃道，身躯化作飞灰，彻底消散。

随着它的消失，石窟中那粘稠的悲伤氛围为之一清。残余的鬼物失去了精神支撑，或是茫然四顾，或是惊恐逃窜，很快被逐一清理。

我以刀拄地，微微喘息。额间满是冷汗，与这种精神层面的鬼物对抗，对心神的消耗远超寻常战斗。肩上的苍山落下来，轻轻啄了啄我的头发，似在关切。

环顾这空旷起来的罪恶石窟，我知道，任务完成了。但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明悟：生之呼吸的道路，或许注定要与这些形形色色的“生命之痛”正面相遇。斩鬼，不仅是斩灭肉体，有时，亦是斩断那些扭曲痛苦的执念循环。

收起刀，我转身走向矿洞之外。晨曦的第一缕光，正艰难地穿透山峦，试图照亮这片被悲伤浸染太久的土地。

苍山振翅飞起，在前方引路，它的暗青色羽毛在微光中，宛如远山清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