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平稳而忙碌的任务与训练中又滑过数月,庭院的积雪融尽,枝头绽出新芽,空气里弥漫着初春潮湿而充满生机的气息。
这一日,我被主公召见。并非在往常的议事和室,而是在他宅邸后方一处能眺望远山的小茶庭。天音夫人安静地侍立一旁,为主公斟茶。主公的气色在春日暖阳下似乎好了一些,但眉宇间那份沉重的责任感从未减轻。
“铃,”主公温和地开口,示意我坐下,“今日召你来,是有一项特殊的任务,非你不可。”
“请主公示下。”
“在西北方向的深山之中,临近一处名为‘藤袭山’的险地边缘,隐居着一户特殊的人家。”主公的目光投向远山,声音平缓,“那是一对兄弟。他们的先祖,是数百年前,最早追随起始呼吸剑士们学习、并传承下‘呼吸法’火种的第一批剑士之一。血脉中潜藏着对呼吸法极高的天赋与亲和力。”
我心中微动。初代剑士的后裔……这意味着,那对兄弟天生就可能是修炼呼吸法的绝佳材料。
“然而,他们的家族早已远离尘世与鬼杀队的纷争,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主公继续道,“我们知晓他们的存在,也一直秉持着不打扰的原则。直到最近……根据隐的观测和附近的情报,那片区域的鬼物活动有异常增加的迹象,很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安全。”
主公转回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神中带着明确的期许与托付。
“他们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但也理应知晓世界的真相,并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与选择权。生柱,你的呼吸法源于对‘生命’与‘感知’的深刻理解,性情沉稳却不失敏锐。由你去接触他们,告知他们鬼的存在与威胁,并观察他们的心性与资质……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
“如果他们愿意,便将他们带回本部。如果不愿……也务必确保他们知晓基本的自保之法,并加强那一带的监控。鬼杀队有责任保护每一位可能被卷入的无辜者,尤其是……这样的血脉。”
我深深俯首:“生柱花岗铃,领命。”
这任务看似没有斩杀恶鬼那般凶险,但其分量与微妙之处,却丝毫不轻。这是接触、判断、引导,甚至可能决定两位少年未来命运的责任。
苍山在我领命后便振翅飞向西北方进行前期侦查。我稍作准备,次日清晨便动身出发。临行前,在训练场边遇到富冈义勇。他听完我简略的任务说明(隐去具体血脉细节),沉默片刻,只说了两个字:
“谨慎。”
“明白。”我知道他的意思。与世隔绝、身负特殊血脉的人,心性往往单纯却也执拗,接触需格外小心。
按照主公给的大致方位和苍山偶尔传回的引导,我在深山密林中跋涉了数日。空气中的灵气越发纯净,却也带着与世隔绝的孤寂感。时近正午,烈日透过层层枝叶,在布满青苔的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我听到前方传来隐隐的水声,便循声而去,打算在溪边稍作休整,也让苍山饮水。
穿过最后一片茂密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横亘眼前,水声潺潺,带来沁人的凉意。对岸地势稍高,是一片缓坡,连接着更幽深的林地和隐约可见的、被精心开垦过的田垄。
就在我目光扫过对岸时,我看到了他。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提着一个小木桶,蹲在溪边。他有着一头柔软微卷的墨绿色短发,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穿着粗布制成的简单衣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略显纤细却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专注地将木桶浸入溪水中,侧脸看上去十分稚嫩,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宁静。
他似乎正要完成打水的动作,提起那对他而言略显沉重的木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到了我。
那双抬起望过来的、大而圆润的墨绿色眼眸,在瞬间的茫然之后,迅速被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惊艳与震撼所取代。那眼神清澈得如同他身旁的溪水,里面倒映着夏日的绿意、晃动的阳光,以及……我骤然出现在此地的身影。
他呆呆地望着我,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连手中的木桶都忘记了。“噗通”一声,木桶从他松开的指间滑落,砸进溪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将他自己的衣襟和脸颊都打湿了。
冰凉的水花似乎让他猛地惊醒。他“啊”地低呼一声,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耳根。那红晕并非源于炎热,而是混合了极度惊讶、被我这个陌生人撞见的羞赧,以及某种孩童式的、不知所措的慌乱。他慌忙弯腰去捞在水里打转的木桶,动作急切,差点失去平衡自己栽进水里。
我看着对岸这有些笨拙又异常生动的少年,心中先前关于“初代剑士后裔”、“天赋血脉”的种种抽象设想,忽然落到了实处,变得无比真切。他看起来和山中任何一个健康的少年并无不同,除了那双过于清澈、此刻盛满了慌乱的眼睛。
主公说过,弟弟无一郎心思更为单纯。看来,眼前这位就是了。
我没有立刻出声,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让山风吹拂而过,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没有威胁。我能感觉到,这少年虽然慌乱,但并没有散发出恐惧或敌意的“波动”,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了日常、又因看到意想不到之人而产生的剧烈惊讶。
待他手忙脚乱地把木桶重新捞起来,浑身湿漉漉、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站在岸边,红着脸偷偷瞟我时,我才用尽可能平缓温和的语调开口:
“抱歉,吓到你了。”我隔着溪水,声音不大,但确保他能听清,“我在找人。请问,这里是时透家吗?”
听到“时透”二字,无一郎的眼睛微微睁大,惊讶中多了几分警惕,但那份孩童的好奇并未完全消退。他抱着湿漉漉的木桶,点了点头,湿发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又奇异地惹人怜爱。
“你……你是谁?”他问,声音还带着点变声期前的清脆,以及努力想显得镇定却依旧泄露出的紧张,“找我哥哥吗?”
“我叫花岗铃,来自一个叫‘鬼杀队’的地方。”我解释道,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受当主产屋敷大人所托,前来拜访时透有一郎和无一郎。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告知你们。”
“鬼杀队……”无一郎低声重复这个词,眼中浮现出明显的困惑。显然,这个名称对他而言完全陌生。但他记住了“产屋敷”和“重要的事情”,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上游的方向。
“哥哥……在屋子那边。我、我带你去。”他说着,又看了一眼自己湿透的衣服和空空如也的木桶,脸更红了些,但还是鼓起勇气,转身准备带路。那小小的背影,努力想做出可靠的样子,却掩饰不住那份因我出现而产生的、巨大的心神波动。
我隔着清澈的溪流,看着对岸那个墨绿色的、湿漉漉的、因我的出现而打乱了平静午后的少年身影,心中那份属于“生柱”的责任感,悄然落下一颗种子。
他抱着空桶,转身就走,脚步有些急促,湿透的裤腿在小径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我跟在他身后几步远,苍山无声地落在我的肩头。
穿过一小片在夏日阳光下沙沙作响的竹林,木屋和开垦整齐的田地出现在眼前。菜畦边,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们,弯腰整理着什么。
“哥哥!”无一郎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找到主心骨的急切,也有一丝未褪的慌乱。
那身影闻声直起腰,转了过来。
时光仿佛在他身上沉淀出了与弟弟截然不同的质地。相似的薄荷绿色短发,色泽却更冷,像山间晨雾笼罩的冷杉。身形抽高,已经有了少年向青年过渡的清瘦轮廓,肩线却绷得很直,带着一种长期肩负重担形成的、近乎戒备的挺括。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湿漉漉的、显得有些无措的无一郎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那视线便如冰锥般,越过弟弟的肩头,毫无温度、毫无缓冲地、直直刺到了我身上。
那是一种彻底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没有好奇,没有惊讶,只有纯粹的 “闯入者” 标签,以及由此激发的、全然的防御姿态。他几乎是立刻向前迈了半步,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动作,将刚跑到身边的无一郎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侧,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壁垒。
他的眼神扫过我深蓝色的队服,腰间显眼的日轮刀,最后定格在我脸上。那双薄荷绿的眼睛里,没有十一岁弟弟那种清澈见底的波动,只有一片冻湖般的沉静与冰冷。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比无一郎低沉,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微哑,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像石头砸在地上,“来这里做什么?”
每一个字都透着明确的界限:这是我们的地盘,你是不速之客。
无一郎在他身后小声快速地说:“哥哥,她说她叫花岗铃,从‘鬼杀队’来,有事找我们……”
“鬼杀队?”有一郎重复这个词,语气里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名词。但他的眼神更锐利了几分,将我上下再次打量,那目光里的评估意味更浓,像是在衡量我的威胁程度,以及该用多大的力道,才能将我和我所代表的“外界”彻底拒之门外。
山谷的风似乎都因他冰冷的态度而凝滞了片刻。阳光炽烈,却化不开他周身那层无形的隔膜。
我站在他们对面的田埂边,肩上的苍山轻轻“嘎”了一声。
看来,要敲开这扇由警惕和疏离铸成的门,远比淌过那条清凉的溪水要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