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棉心头“咯噔”一沉,荒谬地望向赵氏。
“你要我相看人家?”
赵氏面色骤变:“上回不是与你说定了?休沐日归家相看,你当我说笑不成?”
林棉容色渐冷:“母亲未得我应允,凭何擅作主张?”
“少啰嗦!人即刻便到,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有甚话待相看罢再说,莫坏我好事!”
林棉只觉荒唐至极,欲再争辩,院外已传来车马声响。
赵氏瞬间堆满谄笑,扭身迎出:“哎哟,可算来了!我家棉棉候了许久……”
……
林家堂屋窄陋,旧榻上坐满一圈人。林棉被赵氏扯着坐在身侧,对面正是此番相看之人。
男子着一身拘谨礼服,相貌寻常,架着黑框镜片。目光却不纯粹,将林棉周身扫视一遍,赤裸不加遮掩。
男方尊长开口:“棉姑娘模样齐整,性子乖顺,我等甚喜。若你门无异议,明岁便可择黄道吉日,将两个孩子婚期定下。”
赵氏声线谄媚:“自然无异议!只要聘礼三金到位,万事皆可商谈!”
“母亲?”林棉难以置信。
赵氏笑着将她塞进林铮手中:“阿铮,带你妹子去卧房歇息,娘有正事要议。”
林铮依言拽住林棉手臂:“走罢,稍后再言。”
“兄长,你……”
“莫扰母亲议正事。”
不由分说便将林棉拽入卧房,仿佛这场相看与她的意愿毫无干系,仅是两方内定的买卖。
而她,不过一件货物。
房中,林棉狠狠甩开兄长的手,蹙眉瞪视:
“兄长也要卖我?”
林铮无奈摊手:“你知晓母亲脾性,她定下的事谁敢违逆?你乖顺些不好么,每回归家非要闹得鸡犬不宁。”
“可她是要卖我!”
“女儿家终归要嫁人,嫁与富户岂不美哉?她折腾这一出,又非教你嫁穷汉。你也思量思量,往后当个富家太太何等威风。”
林棉无言望着他,只觉心头一层层凉透。
……
外间堂屋。
媒婆赔笑开口:“出外几年的姑娘皆这般,见过花花世面便不肯归乡。你领回家关上几日,生个孩儿便安分了。”
“瞧瞧她那俊俏小脸,又白又嫩,还是个女秀才,将来根骨定佳,必能生养男丁。”
男子狐疑:“她是完璧吧?”
“自然!方出学堂便与你牵线,她在学里可是三好生,未谈过儿女私情,清白得很。”
男子面露满意,朝父母递个眼色。
“那便这般定下。我等不相别家了,就定你门这位女秀才。”
男方尊长颇为阔绰,直取出两沓银钱置案上:“此乃定礼。我等可说定了。”
赵氏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恭维“亲家好眼力”。
男方尚有事务,携子匆匆离去,只待改日细议婚期。
赵氏目送其远去,回至堂屋拈起案上定礼,乐得合不拢嘴。
拈了拈,足有两万钱!
砰——
卧房门豁然洞开。林棉沉着脸走出,一把夺过赵氏手中银钱:
“母亲,我不嫁。将钱退还,莫白费气力!”
“你再说一遍?”赵氏面色陡变。
“我说——我不嫁!”
赵氏气得掩住心口,低声咒骂:
“林棉,莫与我犟!我供你吃穿、供你读书,不正是为这一日?人家是衙署公差,有官身,家资丰厚,怎就配不上你?出外读两年书读痴了不成?”
“再说家中用钱处这般多,你不嫁,你兄长还要娶妇呢!你拿得出五十万么?”
林棉咬唇,指节攥得发白。
手中那沓钱被赵氏狠狠夺回。
“甚忙都帮不上,整日只会顶嘴!警告你,莫动歪心思,你的户牒还在我手,最好给我乖乖听话!”
提及户牒,林棉深吸口气,软声恳求:
“母亲,我求您了……往后我定挣大钱,定会捎银钱回家。我眼下实在艰难,您再等等我可好?”
“啪!”
赵氏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林棉偏过头,半张脸火辣辣地疼,耳中嗡嗡作响,良久缓不过神。
赵氏下手素来狠重,她早惯了。
可眼眶仍不受控地泛红。
林棉咽了咽津唾,含泪望向旁侧林铮:
“兄长,你帮帮我可好?我方出学堂,实不能嫁人。你娶妇能否凭己身?我已被你们拖入深渊,莫非真要毁我一世?”
林铮踌躇半晌,终有些不忍:
“母亲,要不……便罢了吧?”
“罢甚罢!你不知现下是甚世道?全村没几个姑娘,谁家有女儿谁便发财!尤是这等女秀才,此时不趁早定下,你想打一世光棍不成?”
林铮默然。
他确赌不起。
乡间大龄男子娶不到妻,极丢颜面,只会愈难娶。
他心头怨了林棉十余载。
家道贫寒,叮当响。若非当年为给林棉买冰酥糕,父亲便不会遭车祸,不会瘫卧在床,他家便不用这般辛苦。
可即便如此,全家仍供她中了秀才。
这些是她该偿还的。
她该的。
索性扭头回卧房,“砰”地闭门。
林棉未料他仍这般懦弱,这般喜逃避。这家中,明面吸她血与默然吸血,毫无分别。
她阖目,失望透顶。
转身拖出行箱收拾物事,开始在屋中翻箱倒柜。
“住手!作甚?”赵氏厉声喝止。
林棉声线冰冷:“寻户牒。”
“反了你了!敢当面抢户牒?小贱种,翻老娘东西,看你是欠打!”
赵氏抡圆胳膊又掴她一掌。
火辣痛楚再度袭来,林棉生生受下,动作却未停,仍在柜中翻寻。
“给我住手!听见没!”
赵氏揪住她发髻往外扯,林棉头皮刺痛,手仍固执攥着柜门。
“我要我的户牒。”
“做梦!我今日便死也不会给你,除非我咽气!”
赵氏揪着她颅顶往柜上撞。林棉死死咬牙,不肯松手。额上有温热之物淌下,滴在手背,一片刺目猩红。
是血。
温热的血。
她眼前阵阵发黑,胃脘抽搐。
久远画面浮现脑海——
幼时的她被赵氏揪着发髻撞在柜上,一下,又一下。
“呜呜……娘亲莫打我,我再不敢了……呜呜头好疼……”
“小贱种!敢偷吃你兄长的腊肠?你也配吃这等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还敢挣?看老娘不撞断你的头!再动一下试试?”
咚、咚、咚……
一下复一下。
如重锤无情敲击神魂,疼,眩,麻木。
沉闷痛楚无尽循环,林棉只觉颅中嗡嗡作响,分不清记忆与现实。
耳畔是尖厉咒骂,如哨音穿透耳鼓,灌入脑海,如何也甩不脱。
林棉死命攥着柜门,另手费力掏出怀中玉匣,跌撞间翻出三枚数字:一百一十。
“喂……秋水镇林家村二百五十一号民宅,有人欲行凶……”
那端静默一息,忽传来一道清冷熟悉的嗓音:
“林棉?”
(第五十二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