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棉见时凛目光沉沉落在己身,虽未感怒意,然隐隐觉他犹甚不悦。
“犹疼否?”他硬邦邦问了一句。
林棉忙摇首:“不疼了。”
便是觉着有些虚弱,然她不敢言——因他尚在气头上。
时凛便调出她病案册,一边观阅,一边对身后一众见习医徒讲解:
“典型的刺激胃衄,胃腑膜受损颇重,胰疾并发甚剧。尔等着好生记着——若医治及时,便是她现下这般出气多进气少;若医治不及,人便没了。”
林棉:“……”
她疑他在讥诮她。
时凛又交代数项需注意处,大抵便是那几样:肠胃需将养,不能暴食饥餐,不能刺激,亦不能饿着。
见习医徒们乖顺在小册上记笔札。
时凛收妥病案册,命林棉:“伸手。”
林棉不知他要作甚,然仍听话探出右手。下一瞬,男子手指搭上她脉门。
诊了数分,方无语瞥她一眼:“倒是头回见你这般脆弱的肠胃。非数年养不成这般坏。林娘子再酗一回酒,说不得真能见着你太奶奶。”
林棉将颅埋进衾被里。
待时凛去后,负责照应她的小医女复归,为林棉换悬壶。
“林娘子,你可真幸运。一来便成了时太医的重点关照对象。他这几日大抵皆要拿你作例去授课了。”小医女话痨与她叙闲。
林棉忍不住失笑:“奴皆卧在此处出气多进气少了,还算幸运?”
“那自然了!你昨夜醉成那般,酒毒严重逾格,按理是不能行金针术的。时太医瞧你疼得实受不住,方请示了副监事,特特亲身上阵为你开刀。此还不算幸运么?”
小医女滔滔不绝:“还有,他昨夜在针室熬了一宿,今朝晨又寻常上工查房,多辛苦!覆着面衣皆掩不住他的倦色,你未察觉么?”
林棉:“……”
她方纔只顾躲闪他目光了,根本未察他神色如何。
然她记得昨夜下值归时,时凛的状态便较倦怠。好容易与她用了顿膳,又送她至医馆熬了一宿……
林棉有些小小愧疚。
他现下当更倦罢?
看来往后还是不与他顶嘴了。虽此人偶毒舌,言不好听,在榻上犹喜故意熬她……
然每回紧要关头,救她的皆是时凛。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甚感激。
查罢房,时凛一声令下,一众见习医徒作鸟兽散,纷纷归去整饬笔札。
时凛倚靠墙边,抬手捏了捏眉心,压下眉间淡淡倦意。
“时太医。”一道清亮女音自后响起。
女子身着见习医徒的素白袍,身姿纤长,五官明艳,面上施着淡淡脂粉。
她是时凛手下的见习医徒之一,亦是副监事之女,宋白薇。今岁方卒业,被副监事调至时凛手下进学。
时凛抬眸,神色淡淡:“怎了?”
“无甚。便是想问问你晚间得闲否?作为你徒弟,某想请你用顿晚膳。”宋白薇扬颌,对己容貌甚自信。
“不必。某无与旁人用晚膳的习惯。”时凛淡拒。
女子的心思来来回回便那几样,他岂猜不着?身侧有个林棉已够操心了,他不想分神他处。
“某亦算旁人么?”宋白薇问。
时凛诧瞥她一眼:“宋小姐,我等着似未熟至自家人的地步。”
“然某闻说,时太医与家父甚相熟。否则家父昨夜亦不会破例容一内科太医上针室,不是么?”
宋白薇歪了歪颅,“此番算某任性。某用家父的颜面请你一回。时太医不会连家父的颜面皆不给罢?”
时凛步履顿住。
眉心微蹙,却未再拒她。
副监事对他有恩,况昨夜情状急迫,他又欠了副监事一桩人情。
既如此,便将此桩人情还了。
他松口道:“用膳地界发与某。某晚间会去。”
宋白薇闻此言,唇角不经意勾起,眼底的愉色掩不住。
“好,某定妥位子便发与你。”
目送时凛离去,颀长背影消失在廊间,她面上掠过一抹爱慕之色。
禁欲系男神,高岭之花。
她摘定了。
林棉行罢金针术的首日唯能补些养液,至晚间方得用些流食。
幸得她的胃终不疼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补足了精神。
晚间酉时,时凛与宋白薇坐于近处的食肆用膳。
他素日话少,此番愈是敷衍。
宋白薇在食案上干脆打直球,单刀直入问:
“时太医,你可有红颜知己?”
时凛竹箸一顿,连眼眸皆未抬。
“怎的,宋小姐有甚想法?”
宋白薇淡淡一笑,撩了撩微卷的长发,一双漂亮眸凑他面前:“某慕你,欲做你红颜知己。”
时凛“嗤”地轻笑。他抬眸,淡声道:
“某不搞衙署风情,更不搞上下级风情。”
“某可自医馆去职,亦可调往他处。只要能与你谈儿女私情,此些于某皆非问题,可对?”宋白薇眨眨眼。
她本亦未真想作太医,不过是有回在她爹值房撞见时凛——他五官精致分明,身量比例甚佳,气质禁欲冷冽。
是她一眼便喜的品类。
她好容易说服她爹,方将她调至时凛手下作见习医徒。
时凛闻言,置下竹箸,身子微后仰,目光打量在宋白薇面上,吐出的话却冷漠无比:
“惜乎,某对你无兴致。”
“甚?”宋白薇未料他会这般直截拒她。
“宁缺毋滥,宋小姐。非某心慕之人,某不会将就己身。抱歉。”
言罢,他执起椅上的外氅起身。
“今朝此单某会了。欠令尊的人情,便以此顿膳抵消。往后莫再以道德捆缚请某用膳了。”
话落,他转身去了。
宋白薇坐于原地,瞧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一张面瞬垮下来。
她还是头回被男子拒绝!
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容貌性子,她从未被这般直截拒绝过。
宋白薇过了好一会儿方缓过来,目光渐变晦暗。
不就是追一男子么?她的手段多的是。
他愈冷寂,她愈上头!
宋白薇置下餐具,起身跟了出去。
独间病室内,林棉倚靠榻背,面前置着用膳的小案,上头摆满各式各样的粥糜。
整间病室浓香四溢,散着粥香气。
“棉棉,不知你嗜饮哪种粥,某便各样皆购了一份。你尝尝。”
秦礼一脸温润坐于榻边,为她将一回性的碗箸皆摆好,面上挂满殷勤。
林棉瞧着满案的流食,有些受宠若惊:
“师傅,奴用不得这般多。”
“无碍,你能用多少算多少。”秦礼一脸无所谓。
“然此般有些浪费。你下回不必帮奴带这般多膳了,医女每顿餐皆会为奴备的。”
林棉有些肉疼,亦有些不好意思。
总觉秦礼待她愈好,她愈难偿还此份恩情。
“尔此说的是甚话?皆因某过失,方致你胃衄住院。某自要对你担责。况你一小姑娘家,在北城无甚倚靠,作为你师傅,自要一日三餐照应你,直至你出医馆为止。”
秦礼拍了拍胸膛,语气不容置喙:
“便这般定了。某往后每日皆来为你送膳,医资亦全包了。你好生住院将息身子,甚皆莫忧,待出医馆了再说。”
林棉有些感动:“师傅,你待奴愈好,奴愈无以为报。”
“痴丫头,不是言了么?某会将你作好苗子好生栽培。往后你报答某的机缘还多着呢。某不会白白待你好的。”
秦礼眨眨眼,抬手在她颅上揉了揉,声线温和许多:“好了,用膳罢。”
林棉心头暖洋洋,连带着入胃的粥皆暖暖的,直蔓至四肢百骸。
“师傅,奴会好生努力,好生报答你的。”她认真承诺。
“有你此言便够了。”秦礼失笑。
病室内的氛围渐温馨。
门外,时凛透过小扇琉璃窗,一动不动盯着内里一幕,薄唇紧抿作一线。
良久,他冷面转身,将手中拎着的一份小米粥掷入梯道的秽桶中。
他当真是疯了。
竟一心记挂着她,特特为她带吃食。
当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