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着当个普通人。”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为迪拜接下来的日子涂抹上一层怪异又脆弱的平静釉彩。
斯野似乎真的在努力履行他那晚在车里的承诺。
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处不在的掌控感,像潮水般悄然退去,换上了一套堪称“教科书式”的追求流程,如果忽略执行者那双偶尔掠过阴翳的蓝眼睛,和他背后依旧深不可测的阴影。
早晨七点半,门铃会准时响起。
不再是酒店侍者,有时是斯野自己,有时是他那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助理。
送来的不再是精确符合她所有偏好的定制早餐,而是换成了迪拜几家知名网红早餐店的招牌套餐,每天不重样,附带着手写卡片,字迹依旧凌厉,内容却变得笨拙而朴实:“听说这家班尼迪克蛋不错,试试看。——S”、“今天降温,配了姜茶。”
江格对着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和卡片,常常会失神片刻。
她想起他手指冻得通红递上牛奶的样子,也想起赌场里他冰冷逼问的选择。
巨大的割裂感让她无所适从。
花也开始送。
不再是避开她过敏原的小苍兰,而是最俗套、最大众的红玫瑰。
每天一束,九朵,包装精美,插在客厅那只他不知何时换上的水晶花瓶里。
玫瑰开得热烈恣意,浓烈的香气逐渐侵占房间的每个角落。
江格起初有些抗拒,但每次扔掉,第二天又会准时出现。
后来她索性任由它们绽放、枯萎,再被新鲜的替换。
只是偶尔修剪花枝时,她会对着那些丝绒般的花瓣发愣,怀疑这浓烈的红色背后,是否藏着别的什么。
真正让江格感到古怪的,是那些开始出现在她邮箱和门缝下的“情书”。
不是电子文档,是用质地优良的奶油色信纸手写的。
内容生涩,甚至有些语法错误,看得出写的人并不擅长用中文表达柔情蜜意。
他写迪拜的日落像她眼角的泪痣,写沙漠的风声让他想起她呼吸的节奏,写他试着学习做中餐却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的笨拙……字里行间,褪去了所有危险的气息,只剩下一个二十岁青年试图讨好心上人时,那种磕磕绊绊的真诚。
然而,那字迹。
江格把信纸对着光。
墨迹渗透纸背,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横折竖勾,锋芒毕露,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属于刀锋或枪械的凌厉质感。
这绝不是沉浸在风花雪月中的手笔,这是习惯于签署命令、处理“事务”的手笔。
甜蜜的内容与杀气腾腾的字迹形成诡异反差,像糖霜涂抹在冰冷的刀刃上。
她将这些信都收在一个抽屉里,没有回复,也没有再看第二遍。
最让她意外的,是斯野开始学做饭。
第一次知道,是在一个没有录制的午后。
她因为前晚没睡好,在房间补眠,被一阵隐约的、混合着焦糊和奇怪香料的气味呛醒。
那气味似乎来自……隔壁?
她犹豫着打开门,正好撞见斯野的助理拎着两个巨大的超市购物袋,面无表情地刷卡进入房间。
门开合的瞬间,她瞥见里面原本奢华冷感的客厅,此刻仿佛经历了一场小型爆炸,中岛台上堆满了各色食材和瓶瓶罐罐,地上似乎还有可疑的黑色污渍,而斯野本人,系着一条极其违和的、印着卡通骆驼图案的围裙,正对着一个冒着可疑青烟的锅子皱眉,手里还举着手机,屏幕上似乎是某个烹饪教学视频。
听见动静,他猛地回头。
看见江格,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抓包的窘迫,下意识想把锅子藏到身后,却又意识到无处可藏,只能僵在那里。
墨蓝色头发有些凌乱,额角还沾着一点疑似面粉的白色。
那身昂贵的家居服上也溅上了油点。
“吵到你了?”他问,声音有些干。
江格摇摇头,目光扫过狼藉的厨房。“……你在做什么?”
“呃……红烧……排骨?”斯野不太确定地说,低头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看锅里黑乎乎的一团,“教程说很容易。”
空气里弥漫着焦糖、酱油和某种东西烧糊的复杂气味。
江格沉默了几秒,说了句“小心别烫着”,便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她没有收到他送来的任何外卖或餐厅食物。
直到深夜,门被轻轻敲响。
门外放着一个保温桶,下面压着纸条:“第一次尝试,可能不太成功。不想吃就倒掉。——S”
江格打开保温桶。
里面的红烧排骨卖相确实惨不忍睹,颜色深黑,汤汁浓稠得近乎凝固,几块骨头孤零零地泡在里面。
但奇异的是,闻起来……竟然有一种家常的、笨拙的香气。
她拿起附赠的勺子,小心地尝了一口。
咸,非常咸。酱油显然放多了。
肉也有些柴。
但火候竟然掌握得还行,至少熟了。
她盯着那桶卖相糟糕的排骨,脑海里却是下午他系着滑稽围裙、对着手机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个在赌场里掌控生死的年轻君王,此刻却在为一个最简单的家常菜焦头烂额。
这种反差带来的冲击,比任何昂贵的礼物或强势的宣言都更直接地撞进她心里。
她吃掉了小半桶,剩下的放进了冰箱。
第二天,玫瑰花照旧送来。
江格修剪花枝时,心不在焉,剪刀尖划过手指,沁出一粒血珠。
她吃痛松手,那支玫瑰掉在地上,包装纸散开。
就在她弯腰去捡时,目光忽然定住。
在玫瑰花茎底部,那个用来保湿的、透明的塑料小试管内侧,靠近底部的位置,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金属质感的东西。比米粒还小,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银白色光泽。
江格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试管取下来,走到灯光更亮的书桌前,用镊子(来自她随身携带的简易化妆工具)夹出里面的水养海绵,然后,轻轻倒出了那个小东西。
一枚微型芯片。约莫芝麻大小,做工精良。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拿起手机,用最大焦距拍照,然后上网搜索类似的图片。
结果让她手脚冰凉,这是一种最新型的、超微型GPS定位器,续航长,信号强,通常用于高价值物品追踪或……某些不可言说的监控。
每一天的玫瑰里,都有这样一枚芯片?
她猛地转身,看向客厅里那几只插着玫瑰的水晶花瓶。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刚才因为那桶排骨而生出的些许触动,被这冰冷的发现碾得粉碎。
他还是他。从未改变。
所谓的“普通追求”,所谓的“学着当普通人”,只是换了一层更精致、更不易察觉的伪装。
甜言蜜语的信纸背后是凌厉如刀的字迹,家常菜肴的烟火气下是笨拙却真实的尝试,而热烈绽放的玫瑰芯里,藏着无声的、无所不在的眼睛。
她捏着那枚微型芯片,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它那么小,那么轻,却重如千钧。
愤怒、失望、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席卷了她。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璀璨却虚无的城市灯火。
斯野房间的灯亮着,窗帘上映出他走动的人影。
他或许还在研究某个新菜谱,或许在写下一封语法错误的情书。
他好像真的在努力。
用一种扭曲的、自带监控的方式,在努力“变普通”。
江格闭上眼睛。
那晚他在车里崩溃流泪、笨拙承诺的样子,和此刻掌心这枚冰冷芯片的触感,反复交织、撕扯。
她该怎么做?当面拆穿?把芯片扔在他脸上?质问他为什么出尔反尔?
可然后呢?激怒他的后果是什么?林澈的经历还历历在目。
她慢慢走回书桌前,拉开那个存放情书的抽屉。
里面已经躺着七八封信。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内容依旧生涩,讲述他今天试图学做她家乡的一种小吃,结果以失败告终,自嘲“大概没这方面的天赋”。字迹依旧力透纸背,杀气腾腾。
糖霜与刀刃。
温柔与监控。
笨拙的真诚与可怕的偏执。
在他身上,早已融为一体,无法分割。
江格将芯片轻轻放回那个小试管,又把试管塞回玫瑰茎底部。
然后,她将这支玫瑰,重新插回了花瓶。
她坐回沙发,抱着膝盖,看着那束在灯光下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每一朵完美的花瓣下,是否都藏着同样冰冷的窥视?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斯野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一只明显被烫红的手背,旁边是一锅看起来依旧不怎么成功的汤。
紧接着又是一条:“好像比昨天有进步。明天再试。早点休息。”
江格盯着那张照片上红肿的皮肤,又看了看花瓶里暗藏玄机的玫瑰,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那个被剪刀划出、已经凝结的细小伤口上。
疼吗?似乎都有一点。
真真假假,甜与毒,关心与监控,在这个由他构建的、名为“追求”的迷宫里,她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而游戏,似乎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他换了玩法,更耐心,也更隐蔽。
她究竟该怎么办?
是继续配合这场荒诞的“普通人”演出,还是再次尝试撕裂这层温情的假面?
窗外,迪拜的夜空依旧没有星辰,只有人造的光污染永恒燃烧。
而房间内,玫瑰的香气浓烈如诉,掩盖着底下无声运转的、冰冷的金属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