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面在继续。
安陵容飘在纯白虚空里,像一片悬浮的尘埃。前方巨大的透明屏幕亮如白昼,映出她再熟悉不过的紫禁城。而屏幕一角闪烁的小字,却让她浑身冰凉。
“第一集完”
“即将播放:第二集”
她懂了——这不是回忆,不是走马灯,是确确实实在“看戏”。看一场以自己为配角的戏。
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新的场景出现:碎玉轩里,甄嬛正与浣碧说笑,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明艳动人。而画面一转,是她自己——住在偏远的延禧宫,对着铜镜练习笑容,一遍又一遍。
安陵容的指尖在轻颤。原来从旁人的角度看自己,竟是这般模样。
“太刻意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屏幕里传出,那是在模仿华妃说话的语气,却因紧张而显得生硬。镜中的自己眼中满是惶恐与讨好,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像个面具。
她忽然想移开视线。
可这空间里无处可躲。画面一帧帧流过,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她极力想要遗忘的过往。
选秀那日,甄嬛为她簪花时,弹幕从屏幕上方飘过:
【甄嬛真是人美心善】
【安陵容这时候还好单纯】
【只有我觉得她很自卑吗】
自卑。两个字刺进眼里。安陵容的灵体泛起微弱的波动。是啊,自卑。那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从松阳县那间漏雨的宅院开始,就从未离开过。
画面转到她第一次侍寝。
太监用锦被裹着她,抬进养心殿。她缩在被子里,浑身发抖。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怕什么?”
她不敢说话。
然后是被原封不动抬回去的耻辱。整个后宫都在窃窃私语,延禧宫的宫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她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夜,第二天还要强装镇定去请安。
弹幕又来了:
【太惨了但也好尴尬】
【这就是不会争宠的下场】
【甄嬛第一次侍寝就完全不同】
安陵容闭上眼睛。灵体没有眼泪,可那种刺痛感却真实地存在着。她看见屏幕里的自己开始拼命学习——学调香、学唱歌、学一切可能引起皇帝注意的东西。每个深夜,延禧宫的灯都亮着,她伏在案前,眼睛熬得通红。
“值得吗?”她轻声问那个过去的自己。
无人回答。
画面快进。她终于得宠了,因为一曲《金缕衣》。皇帝夸她歌声清越,赏了一对玉如意。她捧着如意回宫时,嘴角是止不住的笑。那晚她让宝鹃点了最好的蜡烛,对着如意看了整整一夜。
可紧接着,就是甄嬛失子,她送去舒痕胶。
屏幕里的她小心翼翼捧着那盒香膏,眼中满是讨好与期待:“姐姐,这是我亲手调的,能祛疤生肌。”
而画面外的安陵容,此刻却浑身冰凉。
她看见自己转身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快意。
“不……”她喃喃道,“我当时只是……只是想帮她……”
可弹幕不这么认为:
【开始了开始了】
【黑化预警】
【安小鸟要搞事了】
安小鸟。这个称呼让她怔了怔。原来在旁人眼里,她就是这样一只卑微的、叽叽喳喳的鸟儿。
剧情继续推进。她投靠皇后,学习制香,用息肌丸保持身段,用迷情香争宠。屏幕里的她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陌生。笑容永远恰到好处,说话永远滴水不漏,连走路时步摇晃动的幅度都经过计算。
安陵容看着那个自己,忽然觉得恶心。
那是她吗?那个在香炉前精心计算每一味香料分量,那个在皇后面前谦卑低头,那个在皇帝面前装出柔弱模样的女人,真的是她吗?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捂住脸,可灵体的手穿过虚幻的面容,什么也碰不到。
画面转到她怀孕又小产。
那是她人生中最痛的时刻——不仅仅是因为失去孩子,更是因为清楚知道是谁动了手脚,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帐顶,眼中一片死寂。
弹幕在这一刻多了起来:
【虽然可怜但也是自作自受】
【跟错了主子】
【其实她也很惨啊】
【原生家庭的悲剧】
原生家庭。四个字让她愣住。画面适时切回回忆——松阳县的宅院,母亲在油灯下缝补,父亲醉醺醺地进门,将茶碗摔在地上。小小的她躲在门后,捂紧耳朵。
原来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的自卑、她的讨好、她的敏感,都源自那个逼仄的、充满压抑的童年。
屏幕里的时间在流逝。她失宠,复宠,再失宠。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拼命挣扎,却越缠越紧。最后是甄嬛来送她最后一程——那盘苦杏仁。
两个女人隔着桌子对坐。甄嬛的眼神里有怜悯,有复杂,唯独没有恨。而她自己,穿着旧衣,鬓发散乱,却笑得异常平静。
“皇后,杀了皇后。”她说出这句话时,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那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真正为自己做的事——哪怕只是拖一个人下水。
画面暗下去。片尾曲响起,演员表滚动。安陵容的名字出现在配角栏里,排在很后面的位置。
屏幕彻底黑了。
纯白空间恢复了寂静。安陵容飘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她的一生——或者说,戏里那个安陵容的一生——就这样被压缩成几十集的剧情,被无数人观看、点评、嘲笑或怜悯。
而她,这个真实的、有血有肉、会痛会恨的安陵容,原来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推动剧情的工具,是个凸显主角善良的对照,是个……画中人。
“画中人。”她念出这三个字,声音在虚空里荡开,没有回音。
屏幕又亮了。这次不是剧情,而是一行行文字——那些弹幕的汇总,那些评论的摘录。她飘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安陵容就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可悲。”
“她坏得不彻底,善良得不纯粹,所以最让人讨厌。”
“如果她出身好一点,会不会不一样?”
“甄嬛帮她那么多,她还背叛,活该。”
“其实仔细想想,后宫女人哪个不可怜?”
“纯元是白月光,甄嬛是朱砂痣,华妃是红玫瑰,安陵容……大概就是墙上的蚊子血吧。”
蚊子血。
安陵容忽然笑了。笑声在虚空里显得诡异而凄凉。是啊,蚊子血。不起眼,惹人厌,一拍就死,留个污渍还要费力去擦。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这就是她的一生吗?被人定义,被人评判,被人钉在“可怜可恨”的标签上,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甘心。
这三个字像野火,从心底最深处烧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她安陵容的人生,要成为别人故事的注脚?凭什么她的喜怒哀乐、挣扎痛苦,都只是为了一场戏的戏剧性?
她扑向屏幕,半透明的身体却穿了过去,跌入一片更浓的白。画面消失了,文字消失了,只剩她独自在虚空中飘荡。
可那团火还在烧。
如果……如果这不是终结呢?如果她能重来一次呢?不是戏里的重来,不是别人笔下的重来,是真真正正的、属于她安陵容的重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像一颗种子,在死寂的土壤里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而就在此时,前方的白光深处,又有了新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