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站在马场边,看着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心跳得有些快。
马是父亲安佳比槐特意准备的,说是蒙古科尔沁部送来的礼物,快两岁了,性子温顺,个头也不高,正适合初学骑射的孩子。可即便如此,对八岁的安陵容来说,这匹马依然是个庞然大物。
马场的草地上,二哥安佳明远已经换上了骑射的短打装束。十二岁的少年身姿挺拔,正熟练地给马匹梳理鬃毛,动作轻柔,嘴里还低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安抚马儿。
“容儿,过来。”安佳比槐站在马场中央,朝女儿招手。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过去。她今天穿了一身新做的骑射服——深蓝色箭袖短衣,同色马面裙,腰间束着皮质腰带,脚上是一双软底鹿皮靴。这是母亲舒媛特意让裁缝赶制的,说既然要学骑射,就得像模像样。
“怕不怕?”比槐低头看着女儿,眼里带着笑意。
安陵容老实点头:“有点。”
这是真话。前世她连马背都没摸过,宫里出行都是坐轿辇。
“怕就对了,”比槐蹲下身,平视女儿的眼睛,“骑马这事儿,得存着三分敬畏。马是活物,有灵性,你敬它一分,它敬你十分。”
他说着,牵起女儿的手,走到马儿身边。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温热的气息喷在安陵容脸上。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父亲握紧了手。
“摸摸它,”比槐带着女儿的手,轻轻放在马颈上,“先跟它认识认识。”
马毛比想象中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安陵容顺着马颈抚摸,动作很轻。马儿似乎很享受,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它喜欢你。”明远在旁边笑着说,“这马平时可不让人随便碰。”
安陵容心里一松,胆子也大了些。她顺着马颈往下摸,摸到马背,又摸到马腹。马儿温顺地站着,偶尔甩甩尾巴。
“好了,”比槐直起身,“现在教你上马。”
他让明远牵住马缰,自己则扶着安陵容的腰,把她举起来。安陵容只觉得身子一轻,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马鞍上。
视野一下子开阔了。
虽然只是匹小马,但马背上的高度依然让安陵容有些眩晕。她下意识抓紧了马鞍前端的鞍桥,指节都泛白了。
“别紧张,”明远牵着马,慢慢往前走,“坐稳了,腰背挺直,脚踩实马镫——对,就这样。”
马儿走得很慢,一步一晃。安陵容起初绷紧了身子,但随着马匹有节奏的摇晃,她渐渐找到了感觉——就像坐在摇篮里,只是这摇篮会动。
“阿玛,”她小声问,“满族女子都要学骑马吗?”
“从前是的,”比槐走在马侧,时刻注意着女儿的状况,“咱们满洲以骑射立国,无论男女,都能骑马射箭。你额娘年轻时候,箭术厉害着呢。”
安陵容想起母亲那双有茧的手——不是绣花留下的,是拉弓留下的。
马儿走了几圈,安陵容渐渐放松下来。她试着松开一只手,只用单手扶鞍。马儿似乎感觉到了骑手的变化,步子更稳了些。
“容儿胆子大,”明远称赞道,“我七岁第一次上马,吓得哇哇哭。”
安陵容抿嘴笑。她不是胆子大,是知道有父亲和哥哥在旁边,不会有事。这种被保护的感觉,让她敢于尝试。
走了约莫一刻钟,比槐示意停下。
“下来歇歇,”他把女儿从马背上抱下来,“第一次骑马,不能太久,腿会疼。”
安陵容的双脚落地时,确实有些发软。她扶着父亲的手臂站稳,才感觉到大腿内侧隐隐作痛——马鞍磨的。
“疼了?”比槐注意到女儿细微的表情变化。
“一点点。”
“正常,多骑几次就好了。”比槐拍拍女儿的头,“下午学射箭,先回去用午膳。”
午膳是在花厅用的。舒媛已经听说了女儿上午骑马的事,见安陵容走路姿势有些别扭,心疼道:“要不要请柳医女来看看?开些化瘀的药膏?”
“不用,”安陵容摇头,“就是有点酸,不碍事。”
她用膳时坐得笔直——不敢靠椅背,怕碰到疼的地方。明远看见了,偷偷笑,被母亲瞪了一眼。
“明远,”舒媛板起脸,“你第一次骑马的时候,可是哭了一下午。”
明远脸一红:“额娘!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一家人笑起来。
午后,日头偏西,没那么晒了。比槐带着儿女来到府里的射圃。
射圃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箭靶立在五十步开外,靶心红彤彤的,在阳光下很显眼。旁边架子上挂着几张弓,大小不一。
比槐取下一张最小的弓,递给女儿:“试试这个。”
弓是特制的,用的是韧性好的柘木,弓弦是牛筋,拉力大约只有半石,适合孩子。安陵容接过,入手比想象中沉。
“站姿要稳,”比槐站到女儿身后,调整她的姿势,“两脚与肩同宽,左脚稍前,右脚稍后——对。腰背挺直,但不是僵直。”
他扶着女儿的肩膀,让她放松。
“搭箭,”明远递过来一支特制的小箭,箭羽是鹅毛,箭头是钝的,“左手握弓,右手勾弦——食指在上,中指在下。”
安陵容照做。弓弦抵在手指上,有些勒。
“开弓时要用背力,不是用手臂力。”比槐握着女儿的手,带着她慢慢拉开弓弦,“感受后背的肌肉在用力……对,就这样。”
弓渐渐拉满。安陵容屏住呼吸,眼睛盯着远处的箭靶。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满族重视骑射——当弓弦拉满,箭在弦上时,那种全神贯注、身心合一的感觉,确实能磨炼人的心性。
“放!”
比槐松开手。
安陵容手指一松,箭“嗖”地飞出去。
然后……掉在了离箭靶还有十步远的地上。
明远“噗嗤”笑出声。
安陵容脸红了。
“笑什么?”比槐瞪了儿子一眼,“你第一次射箭,箭直接往后飞,差点射到自己。”
明远不笑了,摸摸鼻子:“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容儿射得不错,”比槐转向女儿,认真道,“箭是往前飞的,方向没错。力道不足而已,多练练就好了。”
他重新递过一支箭:“再来。”
安陵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次搭箭开弓。
这一次,她刻意多用了几分力。弓弦拉得更满,手臂微微颤抖。瞄准,放箭—→
箭飞出去,落在离箭靶七八步远的地方。
进步了。
“好!”比槐眼睛一亮,“这一箭有力道!”
他让女儿继续练习。安陵容一箭接一箭地射,虽然始终没能射中靶子,但每一箭都比前一箭更远,更稳。
太阳渐渐西斜,射圃的地上散落着十几支箭。安陵容的右手指尖已经磨红了,手臂也酸得抬不起来,但她没喊停。
最后一箭,她用尽全身力气,弓拉满月。
箭离弦的瞬间,她感觉到后背肌肉的拉伸,感觉到气息的流转,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掌控的力量。
箭矢破空而去。
“啪”一声轻响。
箭擦着箭靶的边缘,钉在了靶子的木框上。
“中了!”明远跳起来,“容儿中了!”
安陵容放下弓,大口喘气。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浸湿了鬓发。可她脸上是笑着的——一种纯粹的、因为达成目标而开心的笑。
比槐走到箭靶前,拔下那支箭,仔细看了看箭镞入木的深度,点点头。
他走回来,把箭递给女儿:“留着,这是你的第一支中靶箭。”
安陵容接过,箭杆上还带着木屑的温度。
“阿玛,”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后能射中靶心吗?”
“能,”比槐斩钉截铁,“只要你肯练。”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被汗水浸湿的小脸,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儿不输男儿。”
这话说得很轻,但安陵容听清了。
她怔住了。
前世的父亲很少正眼看她,更别说夸奖。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讨好,都换不来一句认可。
而现在,这个武人父亲,用最朴实的语言,肯定了她的努力。
眼眶忽然有些热。
安陵容低下头,掩饰住情绪,小声说:“谢谢阿玛。”
傍晚,一家人在花厅用晚膳。
安陵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拉弓拉得太用力了。舒媛看见了,让丫鬟拿来热毛巾给她敷手。
“将军也是,”舒媛埋怨道,“容儿才第一次学射箭,何必让她练那么久。”
“她自己要练的,”比槐给夫人夹了块鱼肉,笑道,“你没看见,这孩子有股韧劲。说不累,就不停。”
安陵容捧着热毛巾,小声说:“额娘,是容儿自己想练的。不疼。”
舒媛叹了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
用膳时,明远绘声绘色地讲妹妹射箭的事:“最后一箭,嗖地一下,就钉在靶子上了!虽然偏了点,但那可是五十步呢!我七岁的时候……”
“你七岁的时候箭往后飞。”明德接话。
全家人又笑起来。
烛火温暖,饭菜飘香。安陵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听着家人的说笑声,感受着手心残留的、拉弓时的触感。
虽然只是初学,虽然还很生疏。
但她做到了前世做不到的事。
晚膳后,安陵容回到自己的房间。
秋月端来热水给她洗漱,又拿来柳医女配的药膏,仔细涂在她磨红的手指和大腿内侧。
秋月边涂边念叨,“格格辛苦了。”
安陵容没说话。
她看着梳妆台上那支箭——父亲让她留着的那支。箭羽洁白,箭杆光滑,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箭杆。
粗糙的木质纹理,磨破她手指的弓弦,马背上开阔的视野,射箭时全神贯注的心境……
夜晚
安陵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梦里一片广阔的草原,她骑着马,背着弓,在风中自由地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