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在满洲贵女中,是个微妙的年纪——说小不小,已能看出将来的模样风姿;说大不大,还无需立刻面对婚嫁之事。按着惯例,这个年纪的姑娘该开始正经学些才艺了,不为谋生,只为陶冶性情,也为将来添几分嫁娶时的筹码。
钮祜禄舒媛对此格外上心。
这日清晨,安陵容在母亲房里请安时,舒媛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声道:“容儿,额娘给你请了几位师傅,从今日起,你每日上午学一个时辰琴,一个时辰棋,下午学书法和绘画。骑射、刺绣空闲时间做做就是。”
安陵容安静听着,心里并不意外。前世她入宫得宠后才开始拼命学习这些,那时是为了争宠,为了讨好皇帝。这一世,她有机会从头学起,心境完全不同。
“师傅们都是京城里有名的,”舒媛继续道,“教琴的沈先生是苏州人,琴艺精湛;教棋的吴先生是国手弟子;书法和绘画请的是同一位女先生,姓文,是已故文徵明先生的后人。”
安陵容微微动容。这样的师资,便是皇子皇孙的启蒙老师也不过如此了。母亲为了她,真是费尽了心思。
“额娘,”她轻声说,“容儿会好好学的。”
舒媛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心里既欣慰又有些说不清的担忧。
琴
沈先生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留着三绺长须,说话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他第一次见到安陵容时,只让她随意弹点什么。
“不必拘束,”沈先生声音温和,“老朽只是想看看二小姐的指法、乐感。”
安陵容坐在琴桌前,面前是一张七弦古琴。琴身用的是老桐木,琴弦是新换的丝弦,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伸出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
安陵容闭上眼睛,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清越的琴音在室内荡开。
她弹的是最简单的《梅花三弄》开头。指法微生疏,节奏平稳。可弹到一半,她忽然放慢了速度,故意弹错了一个音,又在一个该连贯的地方顿了顿。
一曲终了,沈先生抚须沉吟。
“二小姐以前学过琴?”他问。
安陵容摇头:“只看过大哥弹过几次。”
这话半真半假。她确实看过明德弹琴——十八岁的少年偶尔会在书房抚琴自娱,但只是闲时消遣,并不精通。
沈先生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道:“二小姐的指法,有些地方生涩,显然是初学;可有些地方又太过娴熟,不像是只看过几次就能掌握的。”他顿了顿,“老朽说句冒昧的话——二小姐可是在藏拙?”
安陵容心里一惊。
这位沈先生,好毒的眼力。
她确实在藏拙。前世她的琴艺虽不算顶尖,但在后妃中算中等。这一世她若一开始就展露全部实力,未免太过可疑。所以她故意控制着,只显七分,留三分。
“先生误会了,”她垂下眼,做出惶恐的样子,“容儿……容儿只是怕弹不好,让先生笑话。”
沈先生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罢了,”他摇摇头,“是老朽多心了。咱们今日从基础指法开始——”
他走到琴前,亲自示范:“右手八法,曰抹、挑、勾、剔、打、摘、擘、托。左手吟、猱、绰、注……”
安陵容认真听着。前世她学琴时,师傅只教她弹曲子,从没这样细致地讲解过指法原理。她忽然觉得,重学一遍也好,把基础打扎实了,才能真正领会琴道的精髓。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沈先生临走前,对等候在外的舒媛道:“夫人,二小姐心里装着太多事。琴为心音,心不静,琴难精。”
舒媛神色微动,点头:“多谢先生提点。”
棋
教棋的吴先生是个寡言的人,四十来岁,面容清癯,眼睛却极亮。他第一次上课,只带了棋盘和棋子,一句话不说,先摆了个残局。
“二小姐可会下棋?”他问。
安陵容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心里快速推演。这是个经典的“大飞守角”变式,黑棋看似占优,实则有一处致命的破绽。
她没有学过棋,只在书房看过基本棋谱,和大哥探讨过。
“略懂一些。”她轻声说。
吴先生点头:“那请二小姐执白。”
安陵容执白子落下。会想着大哥说过的棋局,犹豫片刻,落子。
吴先生却步步紧逼。他的棋风凌厉,每一子都带着杀伐之气。不过二十手,安陵容的白棋就被逼到角落,岌岌可危。
她抿了抿唇,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在棋盘上空悬了许久。
最终,她落下一子——不是最佳的一手,但也不是最差的。这手棋能暂时缓解危机,但改变不了败局。
又走了几手,白棋投子认负。
吴先生收起棋子,抬眼看了安陵容一眼。
“二小姐方才第十七手,为何不走‘小飞’?”他忽然问。
安陵容心里一震。第三十七手,正是她犹豫最久的那一步。走“小飞”确实是最佳应对,能一举扭转局面。
“容儿……没看出来。”她低声说。
吴先生沉默片刻,缓缓道:“不,你看出来了。你悬子的那三息,目光在小飞位停了两次。”
安陵容背上渗出冷汗。
“二小姐不必紧张,”吴先生语气平淡,“老朽教棋二十年,见过不少天才。有些人天生对棋局敏感,能一眼看出关键。二小姐若真有此天赋,是好事。”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棋如人生,有时看得太清楚,反而不美。该藏时要藏,该露时才露——这个道理,二小姐想必明白。”
安陵容抬起头,对上吴先生洞悉一切的眼神。
她忽然明白了:这位先生不是来教她下棋的,是来教她做人的。
“学生明白了。”她郑重地说。
从那天起,安陵容的棋艺快速进步。她依然会输给吴先生,但学到了很多,偶尔还能下出一两手让先生称赞的妙着。
有时候明德会来找她对弈。十八岁,已经成亲进入仕途的大哥棋力不弱,但在安陵容学习后,兄妹俩总是下得有来有回,最后多半以和棋告终。
“容儿厉害,”明德输了一局后,挠头笑道,“再过两年,大哥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安陵容只是笑,心里却想:若是全力下,你现在就不是对手了。
书
文先生是位五十来岁的妇人,衣着素雅,举止从容。她第一次见安陵容,没有急着教写字,而是先让她随便写几个字看看。
安陵容提起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安佳陵容。
四个字,簪花小楷,工整娟秀。
文先生拿起纸,对着光仔细看。许久,她放下纸,问:“二小姐练字几年了?”
“断断续续,有三四年了。”安陵容答。这是实话,母亲从小教她认字写字,她一直有练习。
“难怪,”文先生点头,“笔力虽弱,但结构稳,笔画准,已有风骨。”她顿了顿,“二小姐可会其他字体?”
安陵容想了想,又提笔写下“宁静致远”四个字,这次用的是行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文先生眼中闪过惊艳。
“好,”她赞道,“行书最难在气韵连贯,二小姐这一笔,已有三分米芾的意思了。”
她走到安陵容身边,亲自示范:“写字如做人,要中正平和。楷书如立,行书如走,草书如奔——根基不稳,走也走不好,奔更要跌倒。”
安陵容认真听着。前世她练字,是为了让皇帝看奏折时能赏心悦目,为了在抄经时能得皇后一句夸奖。而现在,文先生告诉她:写字如做人。
“从今日起,咱们先练楷书,”文先生铺开一张新纸,“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最是端正大气。”
安陵容点头,提笔,悬腕,落笔。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一个个工整的楷字渐渐成型。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面上,墨香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
这一刻,她很平静。
画
绘画课是最让安陵容放松的。
文先生不仅教书法,也教绘画。她擅工笔花鸟,第一次上课,就带来一幅自己的作品——一幅《荷塘清趣图》。荷叶亭亭,荷花娇艳,蜻蜓点水,栩栩如生。
“二小姐喜欢画画吗?”文先生问。
安陵容看着那幅画,忽然想起前世。那时候她也画过画——画过梅花,画过兰花,画过一切象征高洁的花草。可那些画都是带着目的的,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清高”,是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
“喜欢。”她轻声说。
这一次,是真心的。
文先生笑了:“那咱们从最基础的学起。今日先学调色。”
她取出颜料,一样样讲解:朱砂要如何研磨,石绿要如何调和,藤黄配花青能得怎样的绿色……安陵容听得认真,偶尔问几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
调好颜色,文先生教她画最简单的兰花。
“兰有四清:气清、色清、神清、韵清。”文先生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画兰如写兰,一笔下去,要有骨有肉,有起有伏。”
安陵容握着笔,在宣纸上小心翼翼地落下第一笔。
歪了。
墨色在纸上晕开一团,不成形状。
她有些懊恼。
“无妨,”文先生温声道,“初学都这样。再来。”
安陵容重新蘸墨,屏息凝神。这一次,她想起了母亲院子里那盆春兰——清瘦的叶子,淡雅的花朵,在晨露中静静绽放。
笔尖落下,拖出流畅的线条。
虽然仍显稚嫩,但已有了兰草的姿态。
文先生看了,点头:“这一笔,有神了。”
安陵容眼睛一亮。
从那以后,她爱上了画画。画院里盛开的海棠,画书房窗外的竹子,画二哥捡回来的小石子,画大哥读书时的侧影。
有时候画好了,她会拿去给母亲看。舒媛总是仔细地看,然后指着某个细节说:“这里光影处理得好”,或者说“这一笔有灵气”。
安陵容就在旁边听着,心里暖暖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琴棋书画,安陵容一样样学着,。沈先生夸她“悟性高”,吴先生说她是“可造之材”,文先生则常对舒媛说:“二小姐心性沉静,是学艺的好材料。”
只有安陵容自己知道,她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分寸——展露天赋,但不显露全部;表现聪慧,但不惊世骇俗。
转眼三年过去,安陵容十三岁了。
此时的她,已能弹一曲完整的《高山流水》,能在棋盘上与吴先生对弈五十手不露败相,能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和流畅的行书,能画出生动传神的花鸟图。
这日,文先生上完课,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对舒媛说:“夫人,二小姐的才艺,已不输京中任何一位贵女。只是——”
她顿了顿:“老朽总觉得,二小姐心里还藏着些什么。她的琴声太稳,棋路太妥,字画太工——少了些少女该有的鲜活气。”
舒媛神色微凝,良久,轻叹一声:“先生慧眼。这孩子……心事重。”
文先生点头:“不过这也是二小姐的过人之处。如此心性,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从容应对。”
送走文先生,舒媛走到女儿房里。安陵容正在临摹文徵明的《枯木竹石图》,神情专注。
舒媛静静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容儿。”
安陵容抬头:“额娘?”
“你学得很用心,”舒媛走到女儿身边,轻抚她的头发,“额娘都看在眼里。只是……你不必事事都求完美。偶尔出个错,闹个笑话,也没什么。”
安陵容怔住了。
她看着母亲温柔的眼睛,忽然明白:母亲早就看出来了。看出了她在藏拙,看出了她在刻意控制,看出了她那份超越年龄的“从容”。
“额娘,”她放下笔,轻声说,“容儿只是……不想让您失望。”
“傻孩子,”舒媛把女儿搂进怀里,“你从来都没让额娘失望过。额娘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安陵容靠在母亲怀里,鼻尖发酸。
前世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人告诉她:你可以做自己。
而现在……
“额娘,”她小声说,“容儿知道了。”
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暖暖地照在母女俩身上。
宣纸上的《枯木竹石图》已经完成大半。枯木苍劲,竹叶萧疏,怪石嶙峋——笔法虽还稚嫩,但已有几分文徵明的风骨。
安陵容想,也许她该试着,画些不一样的东西。
画些真正想画的东西。
不为了讨好谁,不为了证明什么。
只为了,记录这一世,这些温暖的、真实的瞬间。
她重新提起笔,在画纸的空白处,轻轻添上一只小小的雀鸟。
雀鸟停在枯枝上,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
像是在看这个世界。
也像是在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