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步步逼近。
“农人耕耘，以育万民；工人营造，以安天下；商人通货，以利万家。此三者，皆是生民之本，社稷之基。这些在王博士口中——”她停在王焕面前，面色冷峻，不见丝毫笑意，一字一句道：“——怎——就——成了——‘贱业’——？成了不值一学的‘奇技淫巧’？博士熟读经史，可记得《考工记》有云：‘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工匠之巧，亦是智慧，何以轻贱？”
“这…”王焕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苏锦却不给他喘息之机，目光转向人群，声音稍稍提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至于女子…王博士熟读经史，可记得文王之后太姒，佐夫教子，贤德闻名，周室之兴，有她之功？可记得汉时淳于缇萦，上书救父，孝感动天，文帝因之废肉刑？可记得蔡琰蔡文姬，博学多才，音律诗文，名传后世？难道她们，皆是不守‘闺训’、‘不安于室’之辈？她们的才智德行，可曾因身为女子而损半分？”
她转身走到众人面前，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公主殿下设立此院，正是体恤民生多艰，世事不易。有人志在科举，欲以文章经济报效国家，院中可提供经史典籍，有名师答疑解惑；有人迫于生计，欲学一技之长以谋生养家，奉养老幼，院中可延请良师匠人，传授实在技艺。此乃授人以渔，助人自立之善举！男子可凭才学、技艺安身立命，光大门楣，女子为何不可？难道女子便活该困守愁城，仰人鼻息，遇家道中落、亲人病弱则无计可施，只能坐以待毙？”
说到这儿，苏锦转头看着那王焕，一字一句，带着逼人的锋芒：“这，便是王博士所言的‘纲常’‘礼法’？！王博士熟读经史？又——熟在何处啊？”
只见那王焕脸色青白交加，苏锦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王博士口口声声‘礼法纲常’，本将却要问，这‘礼法’，究竟是为让人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序，还是成为束缚生灵、扼杀希望的冰冷枷锁？这‘纲常’，究竟是为让天下人各得其所、各尽所能，还是为了让一部分人永远被踩在脚下，不得翻身？公主殿下以慈悲心，行方便法，开此书院，给路途迷茫之人一条路、一线光，究竟触犯了哪条王法，败坏了哪种纲常？！”
“你…你…你这是狡辩！是强词夺理！是牝鸡司晨！”王焕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苏锦，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有力的驳斥之语。他身后那些国子监生，也早在苏锦连番诘问下羞愧难当，不敢出声。
“是否狡辩，是否强词夺理，天下人自有公论，青史自有评判。”苏锦不再看他，视线再次移向众人，朗声道，“诸位，锦绣书院在此，规矩已明。愿入此门者，需守院规，勤学业，敬师长，睦同窗。这里不保证富贵，不轻许诺言，只提供一方可以读书明理、学习技艺的清净地，一条凭自身努力可能改变境遇的路。路在脚下，走与不走，如何走，皆在诸君自己抉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脸，斩钉截铁道：“但只要这书院一日不倒，这扇门，就为所有真心向学、愿意凭双手和才智自食其力的人敞开。无论男女，无论贵贱！”
堂内死寂了片刻，落针可闻。随即，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带着哽咽：“公主殿下仁慈！苏将军明理！”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响起，汇聚成一片，震耳发聩。陈安不知何时从后院跑了回来，站在人群前，眼眶通红。林婉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腰杆挺得笔直。
王焕见此情形，只得狠狠一甩衣袖，对身后噤若寒蝉的监生喝道：“我们走！道不同，不相为谋！尔等好自为之！”说罢，领着那十余人，在众人愤怒的注视下，灰头土脸、急匆匆地挤出人群，离开了书院。
郑明诚长长松了口气。他走到苏锦身侧，躬身一揖：“今日若非将军，书院开院便要吃个下马威，人心涣散矣。郑某代书院上下，谢过将军。”
苏锦躬身回礼，随后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有一丝淡淡的疲惫：“郑先生辛苦。书书院初立之际，难免遭遇非议，这不过是个开端罢了。但只要我们行得端、坐得正，脚踏实地地为这些学子做些实事，又何惧流言蜚语，何惧他人诋毁？继续登记吧，务必仔细些，莫要让任何一个真心向学的人失望离去。”
“郑某明白。”郑明诚重重点头，回到案前，声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温和与坚定，“登记继续，下一位。”
人群重新恢复了秩序，只是气氛已与先前截然不同。许多人望向苏锦的目光里，满是感激、敬重，甚至还有一丝崇拜。苏锦却只是对郑明诚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穿过月亮门，去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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