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踏进雨幕的是东港侯爵。
张桂源是几位里算健谈的,半个身子倚在拱廊柱旁,伞尖滴下的水还未砸完,他已用三句话把老管家逗得前仰后合。
褚聆站得远,又背光,只能借厅口壁灯落在他肩上的碎金,去猜测他们的交谈内容。
两人应该就着盐价、航运聊了一会,看似还挺愉快的,最后他抬手拍在管家后背,金锚袖扣撞出叮当。
声音温吞,却像鲸脂里掺了碎玻璃。
结束了。
褚聆阖本,收伞,垂眼跟上。
靴跟落地极轻,却被张桂源捕捉。他侧首,余光只捕到一抹灰制服的后影,肩线窄而直。
眼尾的笑纹还未来得及收,目光已像黑鲸的触须探进记忆暗礁。翻遍社交花名册,都没这张生面孔。
两条路线在十字厅口分开。
张桂源向右,通往东港惯用的右位坐席。褚聆向前,王都的在彼端。
正欲回头细辨,十字长桌尽头的王都席位,杨博文抬眼,声音不高不低,穿过灯盏与玫瑰纹地毯。
杨博文“聆,这边。”
——聆。
单音节像一枚冰铸的印戳,啪地盖在张桂源的识海。
手杖在指间停转。
张桂源“原来如此。”
他无声地动了动唇,眼尾重新弯出那道行情上扬的折线,笑意却不达眼底。
原来是那位白玫瑰的小公主。
争议缠身、档案加密,明明血统掺着平民的湿气,却被杨博文亲手写进族谱,用法权一条一款钉成王爵幼妹的小公主。
记得那些年,任议院如何鼓噪“玷污徽记”,居来还是活下来了。
还活得这般…漂亮。
张桂源见过太多的漂亮,东港交易所的镀金大厅里,遍地都是精雕细琢的眉眼,长腿、烈唇、金粉裹身,像一排排高价陈列的香槟,开瓶就是轰鸣。
可眼前这个,不一样。
她站在雨汽未散的地毯边,睫毛浓,垂着,像家猫蹲坐在壁炉前,用最无害的瞳孔映出你。
保护欲?
不,胸口涌上来的是更直白的念头。
而褚聆循声穿过椅背与椅背之间狭窄的暗影,像穿过五把交错抵喉的锋刃,最终停在杨博文左手边的空位。
褚聆“哥哥。”
杨博文微微颔首,声音压得只够掠过她的耳廓。
杨博文“淋着了?”
褚聆“没。”
褚聆摇头,发尾随之轻晃,接着侧身入座,背脊挺直,双手叠放膝上,速写本搭在上面。
杨博文便收回目光,抬手示意,讲了两句薄如冰片的体面话。
铜铃轻响,侍者鱼贯。
银盖掀开,热雾带出的不是统一的王都风味。
就比如。
陈浚铭,南境赤棘的现任代行,面前瓷盘里铺着一层薄到透光的玫瑰色糯米膜,底下是滚烫的赤霞荔枝。
荔枝先在南麓昼温里暴甜,再被赤棘家徽同款玫瑰露闷封,褚聆尝过,是她不爱的甜腻味。
再远一点的西境雪鸮,王橹杰的席位上只有一方雾玻璃罩,揭开里面喷出白蒸汽,齿轮状黑巧克力裹着液态氮雾。
也不知道是哪个厨师发明的猎奇菜品。
陈浚铭“聆姐姐。”
褚聆闻声抬头。
陈浚铭不知何时离了席,少年人站在她椅背旁,明眸皓齿,指尖却捏着一只小小瓷勺,勺里盛着半瓣剥了膜的荔枝,果壁透亮。
陈浚铭“一年就见你一次,你有想我吗?”
他问出口,带着南境昼温里烘出来的甜软,偏偏又不等她回答。
陈浚铭“我挑了不太甜的那颗,玫瑰露也沥掉了。”
荔枝轻轻晃,汤汁在灯光下泛出玫瑰金的涟漪,周围刀叉声仍在继续,而少年只维持着那个递勺的姿势,眼尾下垂。
褚聆垂眸,叉子在指间转过半圈,最终接过瓷勺,甜味仍浓,但确实不腻。
褚聆“谢谢你,浚铭。”
陈浚铭立刻弯眼,睫毛扫出小扇子似的阴影,退回自己的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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