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药铺深处的浊气，仿佛凝固的墨。老药头最后那句“天亮前走”，如同抛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无声，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三百里外的瘴云山，十死一生的绝地，万灵药谷……冰冷的词语在狭窄的屋内回荡，比屋外的寒气更刺骨。
铁牛和阿水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恐和茫然。他们不懂什么龙血藤、神书、万灵药谷，只听到“死地”、“凶兽”、“毒瘴”这些字眼，还有昨夜那刺耳的铜铃和凶神恶煞的追兵。对他们而言，瘴云山就是画本里吃人的妖魔巢穴。
“龙哥……咱…咱真要去那…那鬼地方？”阿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往祝龙氏身后缩。铁牛没说话，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手臂上的青筋虬结，看着祝龙氏，眼神里有挣扎，有恐惧，但深处，更多的是认命般的跟随。他是山里的汉子，不懂外面的大道理，只知道龙哥救了他们的命，龙哥去哪，他得跟着。可瘴云山……那地方，连山里的老猎户提起来都摇头。
祝龙氏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同样布满茧子和伤口的手掌。这双手能挥动锄头，能扛起百斤粮袋，能死死攥住一本足以冰封牢狱、窥探草木神魂的奇书。可在那传说中“鸟兽绝迹、毒瘴锁山”的瘴云山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神书有灵，在指路，可这路，是生途，还是归墟？
怀中的《神道自通》传来温润的脉动，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催促。它感应到了同源的气息，它在渴望回“家”。祝龙氏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油布包裹下的书页，心神却沉入识海——那被“定魂汤”稳固下来的、如同幽深寒潭般的精神世界。他尝试沟通那股冰冷的力量，那曾冰封牢狱、凝固跳板的霜寒。一丝微弱的凉意，如同冰线般在指间悄然凝聚，又迅速消散。控制依旧艰难，但似乎比昨日更凝练了一丝。这微弱的成长，给了他一分渺茫的底气。
或许……神书选他，并非偶然？玉龙神人口中的“因缘际会”，老药头点破的“因果纠缠”……冥冥之中，仿佛真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与这神秘的《神道自通》、与那未知的万灵药谷，紧紧系在一起。
“铁牛，阿水。”祝龙氏抬起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压了下去，“慈城，我们留不得了。李万财如豺狼，权势滔天，昨晚的动静，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留在城里，被找到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死路一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苍白的脸：“瘴云山凶险，九死一生，但……并非毫无希望。老丈说那谷中有珍稀灵药无数，若能寻得一二，或许就能换取足够的粮食、种子，甚至…可能是解我们困境的唯一出路。”他加重了“唯一”二字，将这份沉重的责任，也压在了自己身上。他不能说出神书指引，只能以村子的希望、以活命的可能作为理由。
“况且，我有这个。”他轻轻拍了拍胸口那处微微隆起的油布包裹，“神人赐下，或许在险境中，能有一线生机。我答应过村长爷爷，要把需要的东西带回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在绝境中磨砺出的坚韧，如同被洪水冲刷后依然挺立的磐石。铁牛看着他眼中的火焰，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震撼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瓮声道：“龙哥！俺听你的！刀山火海，俺铁牛也跟着闯！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山野汉子的血性被激发出来，恐惧被一股更原始的蛮勇压下。
阿水看着两个哥哥，再看看外面沉沉如墨的黑暗，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他用力咽了口唾沫，狠狠点头：“我…我也去！龙哥，你说能活，我就信！”
“好！”祝龙氏重重一拍阿水的肩膀，眼底掠过一丝温暖。他转向那堆放在墙角、蒙尘的旧木盒，以及里面露出的那截暗红如血的龙血藤根。他需要它！不仅仅是因为它引起了神书的共鸣，更因为昨晚那奇妙感知中体会到的、滋养心脉、平复精神的力量！在瘴气弥漫的绝地，这或许就是保命的依仗！
他快步走过去，手刚触碰到那冰冷的木盒盖，一个沙哑的声音便从药铺更深的阴影里传来：
“拿走。”
是老药头！他甚至没露面，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
“此物与你那书有旧缘，强留于此，反倒不祥。”老药头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因果的了然，“一并带走罢。”
祝龙氏心头一震，猛地回头，只看到药铺深处沉沉的黑暗，哪里有老药头的影子？这老者，果然一直在暗中注视！他不再犹豫，感激地对着黑暗方向抱拳一礼，随即小心地将那截不过小指粗细、却分量沉甸甸的暗红龙血藤根从木盒中取出，用撕下的干净衣角仔细包裹好，塞进贴身的怀里。藤根入手微凉，靠近胸口放下的瞬间，怀中的《神道自通》再次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共鸣般的温热脉动！
“老丈大恩，祝龙氏铭记于心！”祝龙氏对着黑暗沉声道。他知道，这便是告别。
没有回应。药铺深处，只有一片死寂。
时间紧迫，天边已泛起灰白。祝龙氏不再耽搁，带着铁牛和阿水，轻手轻脚地推开药铺那扇通向更幽深后巷的侧门。门外，是一条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被两侧高墙夹得不见天光的暗巷。浓郁得化不开的污秽腐臭扑面而来，混合着冰冷的湿气。
“跟着我，贴墙走，别出声！”祝龙氏压低声音，一马当先，将自己融入高墙投下的阴影里。
巷子如同迷宫，曲折蜿蜒，阴暗潮湿。两侧墙壁上布满青苔和油腻的污渍，脚下是粘腻的烂泥和不知名的秽物。偶尔有死老鼠或腐烂的垃圾堆在角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们如同三只在阴沟里潜行的老鼠，屏住呼吸，脚步轻得不能再轻，全靠祝龙氏敏锐的方向感在辨认。
每到一个岔路口，祝龙氏都会短暂停下，双眼微闭。识海在“定魂汤”和龙血藤根若有若无的清凉气息滋养下，沉静如水。他将意念凝聚，如同无形的触须，小心翼翼地向两个方向“探”去。这并非精准的镜心窥探，而是源于本能般的、对危机的微弱预警，一种精神层面的“嗅探”。
左侧巷口，隐约传来水手粗野的调笑和开酒坛的声响，还有一股子浓烈的酒气和汗酸味——人多，勿近。
右侧巷口，则只有轻微的滴水声和死寂，但空气中似乎萦绕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生锈金属般的警惕意念——空寂，但有陷阱的味道。
祝龙氏毫不犹豫，选择了右侧。他带着两人，贴着湿滑的墙壁，无声地滑入更深的黑暗。这种时候，哪怕空寂意味着危险，也比直接撞上大队人马强。
他们就这样在由朽木、垃圾、废弃物堆砌而成的幽暗王国里穿行。天光越来越亮，但被高耸的房屋和货栈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远处偶尔传来早市开张的喧嚣和人声，提醒着他们正身处庞大慈城的腹地。每一次靠近巷口，每一次与外界隔着一堵薄墙听到人声，都让他们的心脏提到嗓子眼。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堆满破旧鱼筐的烂泥地时，祝龙氏猛地停住脚步，一把将身后的铁牛和阿水死死按在墙角的阴影里！
“嘘！”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锐利如鹰。
前方不到二十步，就是另一条主干巷道的入口。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隐约可见两个穿着深蓝色短褂、腰挎短刀的精壮汉子，正站在巷口警惕地扫视着。他们胸前没有官府的标识，但那眼神、那姿态，绝非普通混混，而是带着一股子见过血的凶悍和训练有素的纪律性！是李万财的人！
祝龙氏的心沉了下去。看这架势，搜捕已经开始了！而且范围极广，连南码头区的深处都布置了眼线！
“妈的，那三个小崽子能藏哪儿去？码头都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刀疤脸汉子不耐烦地低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来。
“少废话！上头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姓祝的！”另一个瘦高个眼神阴鸷，“昨晚能引动镇魂铃，还伤了供奉大人面子的家伙，绝非善茬！都给我打起精神！码头出口和城门肯定都有人盯着，他们插翅难飞！”
瘦高个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祝龙氏三人藏身的垃圾堆方向。祝龙氏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甚至连心跳都仿佛停滞。精神高度集中，指尖下意识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寒意，不是为攻击，而是本能地想要冻结自身的气息外泄。
就在瘦高个目光即将移开的瞬间，他身边的刀疤脸突然像是被什么吸引，鼻子用力吸了吸，随即疑惑地看向这边：“……等等，老高，你闻没闻到……一股子怪味？像是……药铺里那种，又苦又涩的草根子味？”
药味！是龙血藤根！即使包裹着，昨夜在药铺沾染的浓郁药气，加上藤根本身淡淡的异香，在这污浊的环境中，依旧被嗅觉灵敏的走狗捕捉到了！
瘦高个脸色瞬间一变，眼神如刀：“在哪？！”
“那边！垃圾堆！”刀疤脸猛地指向祝龙氏三人藏身的角落！
糟了！
祝龙氏瞳孔骤缩！千钧一发！眼看两个护卫就要拔刀冲来！他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凭借着昨夜在粮船上生死一线的本能反应，也顾不得暴露与否！
他猛地将全身的心神、所有的意念，强行灌注到指尖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寒意之上！目标并非那两个护卫本身，而是——他们脚下那片湿滑的、布满污秽的烂泥地！
“凝！”
识海中仿佛响起一声无声的呐喊！《神道自通》被这股决绝的意念引动，书页在怀中猛地一烫！一股远超他平日极限的、刺骨的冰寒感瞬间爆发！
噗嗤！嗤啦——！
一阵极其突兀、令人牙酸的冻结声响起！那两个正欲扑来的护卫脚下，那片黏腻不堪的烂泥地，连同泥浆中的秽物、碎鱼骨、烂菜叶，竟在眨眼间凝结成一片光滑坚硬、覆盖着薄薄白霜的冰面！冰面只有尺许见方，却光滑得如同镜面！
“啊！！”刀疤脸第一个中招，一脚踏上，只觉得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叫着向后仰倒！
“小心！”瘦高个大惊，本能地想去拉同伴，自己脚下也是一滑，重心不稳，两人如同滚地葫芦般重重摔倒在冰面上，撞得头昏眼花！
“走！”祝龙氏低吼一声，趁着这短暂的空档，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阴影里窜出！他没有冲向那两个倒地挣扎的护卫，而是朝着与他们搜查方向完全相反的一条狭窄侧巷奔去！铁牛和阿水紧随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奔！
“在那里！快追！！”瘦高个狼狈地爬起来，顾不得摔得生疼的骨头，指着祝龙氏三人消失的巷口，嘶声狂吼！
尖锐的哨音再次划破南码头区的晨曦！如同水入滚油，整个码头区瞬间炸开了锅！更多的脚步声、呼喝声、犬吠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张无形的罗网，彻底收紧！
祝龙氏三人如同被猎犬追赶的野兔，在蛛网般的巷道里亡命奔逃。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呼喊声、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拐弯，都能看到前方巷口闪过搜索的人影！慈城如同一头巨大的、冰冷的机器，在李万财的意志下疯狂运转起来，要将他们这三只小虫子彻底碾碎！
“南门！去南门！”祝龙氏一边狂奔，一边咬牙低喝。他记得老药头的话——“在慈城之南，三百里外的瘴云山”！南门是唯一生路的方向！
他们拼尽全力，向着南方那灰蒙蒙的、尚未完全明亮的天空冲去。体力在飞速消耗，肺里如同火烧，双腿重若千斤。怀中的《神道自通》和龙血藤根紧贴着胸膛，一个滚烫，一个微凉。它们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希望，而是沉甸甸的、沾染着血腥味的求生之火。那高耸的、刻着“慈城”二字的古老城门，就在视野尽头，仿佛一道分隔生死的界碑。追兵的铁蹄声和呼啸的刀风，已近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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