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药铺的门板被完全卸下。
阳光斜射进店内,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微粉尘,以及当归、白芷、甘草混合的暖香。上官浅坐在柜台后,将昨夜的药粉装进瓷瓶,封口,贴上红纸标签——“当归散,补血调经”。字迹清秀工整,手腕稳得不曾抖动分毫。
仿佛昨夜的血雨腥风只是一场幻梦。
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卖菜的阿婆在门口放下两把青菜:“阿芷姑娘,今早新摘的,嫩着呢!”卖鱼的少年提来一尾活鲤:“我娘说给您补身子!”就连对面茶楼的小二都端来一碟桂花糕:“掌柜的让送来的,说姑娘诊金总不肯收,这点心务必尝尝。”
上官浅一一谢过,将青菜挂到檐下,鲤鱼养进水缸,桂花糕放在柜台显眼处——等会儿送给隔壁独自带孙子的李婆婆。她在青石镇三年,是这样一点点织就了“阿芷”的身份:温和、善良、医术好但收费廉,甚至常倒贴药材给穷苦人。
一个完美无瑕的伪装。
可如今这伪装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知道,从宫尚角踏进镇子的那一刻起,“阿芷”这个身份就进入了倒计时。
“请问...阿芷姑娘在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
上官浅抬眼。门口站着一位中年文士,青衫方巾,面白微须,手里拿着一卷书。不是本地人,口音带着北地的硬朗,但眼神温和,笑容得体。
“我就是。”她起身,“先生是看病还是抓药?”
文士走进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药柜、诊台、窗台上的白杜鹃,最后落在她脸上:“在下姓陈,游学至此。近日常感心悸气短,听闻姑娘医术高明,特来求诊。”
上官浅心中警铃微动。游学士子?这人的手太干净了,指甲修剪整齐,没有常年握笔的茧,虎口却有细微的硬皮——是握刀剑的痕迹。而且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刻意放轻,但下盘极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几乎相同。
是个练家子,且训练有素。
“先生请坐。”她不动声色,取出脉枕,“左手。”
文士依言伸手。上官浅三指搭上他的脉搏,垂下眼帘。脉象平稳有力,略有些快,但绝非心悸气短之症。他在说谎。
“先生近日可曾受惊?”她故意问。
文士一怔,随即笑道:“姑娘果然神医。前日夜宿荒野,确遇狼群,受了些惊吓。”
“狼群?”上官浅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江南地界,已有三十年未见野狼了。”
空气凝固了一瞬。
文士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恢复自然:“或许是在下看错了,夜黑风高...”
“或许。”上官浅收回手,起身去药柜抓药,“我给先生开些安神的方子。茯苓三钱,远志二钱,酸枣仁五钱...”
她背对着他,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针刺在背上。药柜的铜镜模糊地映出他的动作——他的手悄悄探入袖中。
上官浅抓药的手没有停,左手却悄悄摸向柜台下的暗格。那里有一包石灰粉,是防备地痞用的。
“阿芷姑娘。”文士忽然开口,“这镇子近来可还太平?”
“小地方,向来太平。”
“可我听说,昨夜有些不寻常的动静。”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打斗声?”
上官浅转过身,将包好的药放在桌上,笑容温婉:“先生怕是听岔了。昨夜雨大风急,或许是哪家房瓦松了,或许是野猫打架。我们镇上连窃案都三年未有了。”
文士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破绽。但上官浅的眼神清澈如溪水,不见丝毫波澜。
终于,他接过药包,取出几枚铜钱:“有劳姑娘。”
“慢走。”
文士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姑娘这盆白杜鹃,养得不太精神。杜鹃喜酸,可浇些淘米水,或者...掺一点硫磺粉。”
上官浅的心猛地一沉。
硫磺粉。那是无锋传递暗号时常用的标记物。他在试探她。
“多谢先生指点。”她微微颔首,“不过我更喜欢它自然生长的样子。”
文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上官浅站在原地,手心的冷汗浸湿了药包纸。她快步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街对面——客栈二楼那扇窗开着,但没有人影。
他去哪儿了?
正疑惑间,后院传来一声轻响。
上官浅抄起捣药杵,悄声走到后门。推开一条缝,看见宫尚角正蹲在井边,用一把小铲子挖土。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裳,像个寻常工匠,连气质都收敛了许多,但侧脸的线条依然凌厉。
“你在做什么?”她问。
宫尚角没有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昨夜那些尸体,埋在附近不安全。我趁早市人多,运到镇外乱葬岗了。”
“光天化日,你怎么——”
“扮作运病死猪的屠户。”他淡淡地说,“没人会查。”
上官浅一时语塞。她无法想象宫门少主如何扮演一个屠户,如何与市井小民周旋,如何把尸体混在死猪里运出镇子。这三年,他为了寻她,到底做了多少颠覆身份的事?
宫尚角挖好一个深坑,从怀中取出几个小瓷瓶,小心地埋进去,覆上土,又移来一盆半枯的草药盖在上面。
“这是什么?”
“预警机关。”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如果有人夜间潜入,踩中这片区域,瓷瓶会碎,里面的药粉混合会产生刺鼻气味——我在客栈能闻到。”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仿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为她布置防御。
“刚才店里来了个人。”上官浅说,“自称游学士子,但虎口有茧,下盘稳,会武功。他提到了硫磺粉。”
宫尚角的眼神瞬间锐利:“长相?”
“中年,白面微须,青衫方巾,左手食指有一道旧疤,像是刀伤。”
“陈九。”宫尚角吐出这个名字,“影阁的‘账房先生’,专司情报搜集与目标评估。他来,说明影阁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份,正在制定详细的行动方案。”
上官浅后背发凉:“那刚才——”
“是试探。”宫尚角走到后门边,与她只有一步之遥,“他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上官浅,确认你还有没有反抗能力,确认...”他顿了顿,“你身边有没有帮手。”
“所以他应该看见你了。”
“不,他看见的是一个早起通下水道的工匠。”宫尚角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我换了三次装束,从屠户到菜农再到工匠,他就算在镇上安插了眼线,也很难把这些身份串联起来。”
上官浅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宫尚角。那个宫尚角是端坐高堂、发号施令的少主,是光明正大以角宫威名震慑四方的存在。而眼前这个人,却精通隐匿、伪装、市井之道,仿佛已经在阴影中行走了很久。
“你这三年...”她忍不住开口,“都是这样过的吗?”
宫尚角没有回答。他转身从井里打上半桶水,仔细冲洗铲子上的泥土,动作慢条斯理。阳光照在他微湿的鬓角,那里有几根白发,藏在黑发中,不细看看不见。
“中午想吃什么?”他忽然问。
上官浅愣住。
“镇东头有家面馆,臊子面做得不错。或者我去买条鱼,你会做糖醋鱼吗?三年前你说过想学,但一直没机会。”他提起水桶,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或者简单点,青菜豆腐,你伤没好,要吃得清淡。”
“宫尚角。”她叫他的名字,这是重逢后第一次。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为什么要这样?”她问,“你可以直接把我绑回宫门,可以质问我、审问我,可以把我交给长老会处置。为什么要...要做这些?”
做这些琐碎的事。埋机关,通下水道,甚至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宫尚角沉默了很久。井水从桶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三年前你‘死’的时候,”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我在灰烬里找到一只烧焦的荷包。里面装着一包糖渍梅子,已经碳化了。看守西厢的侍卫说,那是你出事前一天买的,你说...角宫的茶太苦,配点甜的。”
上官浅的呼吸一滞。
“我从不知道你怕苦。”宫尚角终于转过身,看着她,“我们相处那些时日,你陪我喝过那么多次茶,从未加过糖,从未说过苦。”
因为他喜欢茶的原味,所以她也跟着喝。因为他习惯沉默,所以她也寡言。因为要扮演一个完美的细作,所以她揣摩他的一切喜好,让自己成为最契合他的影子。
“那时候我就在想,”宫尚角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让你只喝苦茶。”
风吹过院子,那盆半枯的草药摇晃着叶子。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卖糖人的吆喝声,生活的喧哗隔着院墙涌进来,却更衬得院中寂静。
上官浅的眼前模糊了。她别过脸,看向墙角那丛野生的薄荷,看它们在风中颤抖的嫩叶。
“我...”她开口,声音发涩,“我不会做糖醋鱼。”
“我学。”宫尚角说,“以后做给你吃。”
他说“以后”。
这个词太沉重,太奢侈,太让人不敢触碰。上官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阿芷姑娘!阿芷姑娘!快开门啊!”
是隔壁李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
上官浅和宫尚角对视一眼,同时向前堂奔去。打开门,李婆婆抱着五岁的小孙子,孩子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小手紧紧抓着胸口。
“宝儿...宝儿突然喘不上气了...”李婆婆老泪纵横。
上官浅立即将孩子抱到诊台上。检查瞳孔、听心跳、把脉——是急性喘症发作,可能是接触了过敏物。她迅速打开药柜,取出麻黄、杏仁、甘草,正要研磨,却想起煎药来不及了。
“用针。”宫尚角忽然说,“你教过我,喘症急性发作时可针刺定喘、肺俞二穴。”
上官浅一愣。那是很久以前,她还在角宫时,有一次他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她为他针灸时随口说的。他竟然记得。
“帮我按住他。”她不再犹豫,取出银针消毒。
孩子挣扎得厉害,宫尚角用巧劲按住他的肩膀和双腿,力道恰到好处,既制住了挣扎,又不至于弄疼他。上官浅下针快而准,两针下去,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潮红也开始消退。
李婆婆跪在地上磕头:“谢谢姑娘...谢谢...”
“婆婆快起来。”上官浅扶起她,“宝儿这是过敏性喘症,最近可接触了什么新东西?花粉?新做的被褥?还是吃了什么?”
“昨天...昨天他爹从城里回来,带了包糖炒栗子...”李婆婆想起来,“宝儿贪嘴,吃了不少...”
栗子。常见的过敏源。
上官浅写了一张药方,又包了些应急的药材:“这些拿回去,按方子煎服。以后千万别让宝儿吃栗子了。这些应急药随身带着,若再发作,立刻含一片在舌下。”
送走千恩万谢的李婆婆,药铺里重归安静。阳光移到了柜台中央,照亮空气中尚未落定的尘埃。
宫尚角在洗手,水流冲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他洗得很仔细,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你刚才的手法很熟练。”上官浅说。
“在江南找你的时候,路过不少疫区,帮过一些大夫。”他说得轻描淡写,“久了就会了。”
帮过一些大夫。所以学会了针灸,学会了辨识急症,学会了如何按住挣扎的孩子而不伤到他。
上官浅走到柜台后,重新开始研磨那未完的当归散。石臼与碾轮摩擦的声音规律而安稳,让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中午吃面吧。”她忽然说。
宫尚角转头看她。
“镇东头那家臊子面。”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石臼里的药材,“我请客。”
沉默。
然后她听见他极轻的应声:“好。”
研磨声继续,药香袅袅。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整齐的光斑。街市喧哗依旧,仿佛昨夜的血腥、清晨的试探、刚才的急救,都只是平凡日子里的小小插曲。
但上官浅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当她将研磨好的药粉装瓶时,看见柜台角落那碟桂花糕。她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甜味在舌尖化开,混合着桂花的香气。
确实,苦茶需要配点甜的。
而对街客栈二楼,那扇窗后,宫尚角换回了青衫,坐在窗前擦拭佩剑。剑身上的血迹早已洗净,但那股铁锈般的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是今早从陈九身上摸到的——刚才扮工匠靠近时,他用了角宫秘传的窃物手法。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确认目标。明夜子时,取物取命。”
“物”是什么?宫尚角皱眉。上官浅身上有什么是影阁非要不可的?
他收起纸条,看向药铺。透过窗,能看见她坐在柜台后的侧影,正低头写着什么,鬓发垂下,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阳光很好,好得像一切风波都已过去。
但宫尚角握紧了剑柄。
明夜子时。
他倒要看看,谁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