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在子时过后突然爆发的。
上官浅从昏睡中惊醒时,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冰窟,又猛地被拽进火炉。
左臂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按理说不该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但那股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所过之处肌肉痉挛、关节刺痛,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是旧伤。三年前留下的那道内伤,每逢阴雨天或情绪剧烈波动后就会发作。但从未如此严重过。
她蜷缩在榻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试图调动内力抵抗寒气,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方才对付影阁刺客时消耗过度,此刻内力已近枯竭。冷汗浸湿了里衣,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视线开始模糊。
不能死在这里。她模糊地想。至少...不能死在他面前。
可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欲熄。就在她即将沉入黑暗时,一股暖流从后心涌入。
那暖流初时温和,如春日溪水,缓缓浸润冻僵的经脉。随即越来越烫,像是有人将岩浆注入了她的血脉,霸道地驱散每一寸寒意。疼痛被更剧烈的灼烧感取代,她忍不住闷哼出声,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手掌紧贴她的后心,灼热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
“别动。”宫尚角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你体内寒毒已侵入心脉,必须引出来。”
寒毒?她从未听说过这种伤会演化成寒毒。但此刻已无力思考,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股滚烫的内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在微微发抖,贴着她后背的胸膛起伏剧烈,呼吸沉重得不正常。
时间在剧痛中变得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寒意终于被驱散大半,剧痛转为钝痛,意识也渐渐清晰。上官浅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宫尚角怀里,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保持着输送内力的姿势。两人的衣袍都被汗水浸透,黏腻地贴在一起。
“够了...”她虚弱地说,“停下...”
宫尚角没有回应,内力仍在继续涌入。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他才缓缓撤掌。那股支撑着她的力量骤然消失,她身体一软,向后倒去,被他稳稳接住。
烛火下,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毫无血色,额角青筋暴起,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痛苦。但他的手依旧稳,将她小心地放平在榻上,拉过薄被盖好。
“你...”上官浅想说什么,却见他踉跄起身,快步走到屋角的水盆边,猛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血滴入清水,迅速晕开,像一朵妖异的花。
“你受伤了?!”她挣扎着要起身。
“没事。”宫尚角用布巾擦去嘴角血迹,背对着她,声音嘶哑,“寒毒逼出来时带了些淤血,吐出来反而好。”
他在说谎。上官浅看得清楚,那血的颜色不对,太过暗沉,像是...像是内力反噬后的内腑之血。他刚才用的根本不是普通的渡气疗伤之法,而是某种消耗极大的秘术。
“你用了‘渡厄’?”她艰难地问出这个名字。那是宫门禁术之一,以自身修为为代价,强行将他人体内毒素或重伤转移到自己身上,虽能救命,但施术者会承受焚血之痛,且至少折损三年功力。
宫尚角沉默片刻,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
“你体内不止有旧伤。”他走到榻边坐下,递过一杯温水,“还有‘冰魄散’的余毒。这种毒潜伏期极长,平时不显,一旦内力耗尽或重伤虚弱,就会爆发。你三年前...是不是中过类似的毒?”
上官浅接过水杯的手一顿。
三年前。那是她接到无锋最后一道命令,要在宫门与无锋决战之夜刺杀宫尚角的前夕。她确实被喂下一种毒药,首领说那是“忠诚的保证”——任务完成给解药,失败则毒发身亡。后来她假死脱身,以为那毒随着“上官浅”的死亡一起消失了。
原来还在。原来这三年偶尔的心悸、畏寒、内力运转滞涩,都是它在作祟。
“影阁的人知道你体内有毒。”宫尚角继续说,眼神锐利如刀,“他们选在昨夜动手,不只是因为你暴露了行踪,更是算准了你的毒快要发作。一旦你动用大量内力,毒就会提前爆发,届时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你。”
原来昨夜那些刺客的围攻,不是要杀她,是要逼她耗尽内力。好精密的算计。
“你怎么知道‘冰魄散’?”上官浅看着他。
宫尚角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榻边。册子封面已经磨损,但还能辨认出“无锋毒录”四个字。
“这三年我查了很多事。”他说,“包括无锋用来控制细作的毒药种类、配方、发作特征。冰魄散是其中最阴毒的一种,解药需要七种罕见药材,且必须按特定顺序配制,错一味,顺序错一步,解药变剧毒。”
他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冰魄散,无色无味,溶于茶水饭菜。中毒者初时无感,三月后始现微症:畏寒,心悸,内力运转时有针刺感。一年后症重,需定期服用抑制药丸,否则寒毒攻心,经脉冻结而亡。”
每一个症状都对得上。上官浅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毒发,是后怕。原来这三年来,她一直走在悬崖边上而不自知。
“抑制药丸...我从未服用过。”
“因为你的毒被某种方法压制了。”宫尚角合上册子,“我猜,是你上官家的独门医术。你们家传的‘九转温脉针’,能以针灸之术暂时封住毒素,延缓发作。这三年来,你每个月都会给自己施针,对吗?”
上官浅震惊地看着他。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连镇上的邻居都不知道她每月十五会闭门谢客一天。他是怎么...
“你药柜第三排左数第七个抽屉里,有一套金针。”宫尚角语气平淡,“针尾刻着上官家的家徽——并蒂莲。我今早整理药材时看到的。”
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上官浅忽然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仿佛透明的一般,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所以...”她声音干涩,“你刚才用‘渡厄’,是把毒素转移到你自己身上了?”
“只是一部分。”宫尚角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涌入,吹散屋内的血腥气。“渡厄只能转移三成,暂时压制。要彻底解毒,还需要配齐七味药材,炼制真正的解药。”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上官浅知道,转移三成寒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今往后,每个月毒发痛苦的不再是她一个人,他要陪她一起承受。
“为什么?”她又问出这个问题,声音有些发抖,“宫尚角,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窗边的人沉默了许久。风撩起他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三年前宫门之战留下的。上官浅记得那道伤,是她亲手为他包扎的。那时他还昏迷着,她一边上药一边想,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她的任务是不是就完成了。
可她没有下手。不仅没有,还偷偷多用了半瓶上好的金疮药。
“三年前的今天。”宫尚角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为我挡了一箭。”
上官浅愣住。
“不是最后一战那天,是更早,腊月十七。”他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无锋第一次大规模夜袭宫门,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围困在后山断崖。是你带人赶来,替我挡下那支淬毒的冷箭。”
上官浅想起来了。确实有那么一次。那时她潜入宫门不久,还在获取信任的阶段。那一箭她可以躲开,但电光石火间,她选择了迎上去——苦肉计,这是无锋教导的经典手段。
“那一箭射中你的右肩,离咽喉只有三寸。”宫尚角走回榻边,看着她,“你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少主快走,别管我。’”
她说过这句话吗?上官浅已经不记得了。或许说过,或许是演戏需要。
“后来你高烧三天,伤口溃烂,大夫说箭上的毒罕见,很可能救不回来。”宫尚角在榻边坐下,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药草香,“我守了你三天。第三天夜里,你忽然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
他停顿,眼中情绪翻涌。
“你喊:‘娘,别走。’”
上官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在昏迷中暴露过如此脆弱的模样。
“那时候我才知道,”宫尚角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也不过是个会想家、会怕黑、会在梦里喊娘亲的姑娘。”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已是丑时。
“所以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宫尚角重复她的问题,然后给出了答案,“因为三年前你为我挡箭时,我没能保护好你。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他说得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上官浅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算计、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失去了意义。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微微发抖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固执的坚定,忽然感到一阵汹涌的疲惫。
累。伪装了这么多年,算计了这么多年,她真的累了。
“解药的药材...”她听见自己说,“我这里有三味。另外四味,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
宫尚角眼睛一亮:“哪里?”
“上官家老宅。”她说出这个十年未曾提起的地方,“我父亲生前是个药痴,收藏了许多罕见药材。如果世间还有那四味药,一定在他的药库里。”
“老宅在哪里?”
“徽州,云岭深处。”上官浅闭上眼,“但那里...很可能有无锋或影阁的人看守。我父亲死后,老宅就成了一处陷阱,专门等着我这样的人回去。”
“那就一起去。”宫尚角说得毫不犹豫,“等你能下床了,我们就动身。”
“可是宫门那边——”
“我已经传信回去,说在江南追查影阁线索,需要些时日。”宫尚角打断她,“子羽他们会处理好的。”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为她放下宫门事务是天经地义的事。上官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别过脸,看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
“再睡一会儿吧。”宫尚角为她掖好被角,“天亮后我去准备路上的东西。去徽州要走水路,你的伤不能颠簸,我们坐船慢慢走。”
“你呢?”上官浅问,“你转移了寒毒,需要休息。”
“我没事。”他站起身,吹熄了蜡烛。屋内陷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只有他的声音在耳边:“我守着,你睡。”
脚步声移到屋角的椅子边,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坐下了。
上官浅在黑暗中睁着眼。体内的寒意已经消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暖意,从被他手掌贴过的后心位置扩散开来,包裹着心脏。她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背挺得笔直,手按剑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门窗。
和三年前在角宫时一样。那时她每次受伤或生病,他都会这样守在门外,彻夜不眠。
原来有些事,从未改变。
她终于闭上眼。在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她忽然想,也许这一次,她可以试着相信。
相信那个在黑暗中守着她的人。
相信那句“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相信这段从谎言开始的关系,或许,也能走向一个真实的结局。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