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两旁是各种店铺:供销社、国营饭店、邮电局、信用社、卫生院……建筑大多是砖混结构,两层或三层,外墙刷白灰,但很多已剥落。
陈砚舟先去了卫生院——其实就是一个稍大平房,门口挂着“云泽公社卫生院”木牌。里面光线昏暗,弥漫消毒水和草药混合味道。
赤脚医生是个四十多岁中年人,戴眼镜,正在给小孩包扎伤口。看到陈砚舟,他点点头:“来抓药?你娘的药方我知道,还是那几味?”
“是的,李医生。”
李医生熟练拉开药柜小抽屉,用戥子称量药材:川贝、桔梗、甘草……包成三个小纸包。
“三毛钱。”
陈砚舟递过那三毛钱。李医生接过,看看他苍白脸色,叹口气:“砚舟,你娘这个病,光靠这些草药不行。得去县医院拍片子,用西药。拖久了,恐怕……”
“我知道。”陈砚舟低声说,“可是……”
“我知道,钱。”李医生摇头,“你们家的情况……唉。这样,下次你来,我给你加两片安乃近,退烧止痛的,不收你钱。”
“谢谢李医生。”
拎着药包走出卫生院,陈砚舟站在街上,看人来人往。
镇子比村里热闹些,但依然透着萧条。供销社门口排着队,人们在买肥皂、火柴、盐等日用品。国营饭店里飘出炒菜香味,但进去的人不多——大部分人还是自带饭盒,或买两个馒头就走。
陈砚舟的目光落在供销社旁边的墙上,那里贴着一张褪色的大字报,还有几份报纸。
他走过去。
大字报内容是关于“肃清歪风邪气,端正思想风气”的,字迹已有些模糊。旁边的报纸是《浙江日报》,贴在玻璃橱窗里。他凑近看报头上的日期——
1978年9月15日。
1978年。
陈砚舟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穿越到了1978年秋天。
作为研究江南经济史和城镇发展的学者,他太清楚这个年份意味着什么了。
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将开启改革开放的伟大征程。但此刻是9月,会议还没开,整个国家的发展思路,还处在旧的框架里尚未松绑,计划经济体制依然坚如磐石,绝大多数人还在为温饱挣扎。
然而春雷已经在酝酿。陈砚舟知道,就在这一年,安徽小岗村已经悄悄按下了手印,只是消息还没传开。在浙江,一些头脑灵活的农民已经开始“偷偷摸摸”搞副业,虽然随时可能被当作“投机牟利的苗头”割掉。
机会与风险并存。
他站在1978年秋天的云泽镇街头,手里攥着给母亲抓药的纸包,口袋里只剩下五毛六分钱——那是父亲全部的家当。
“同志,要买东西吗?”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陈砚舟转头,见是个三十来岁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拎黑色人造革包,正小心翼翼看着他。
“你是……”
“我是县土产公司的采购员。”男人压低声音,左右看看,“我看你在这里站了半天,是不是……想买点什么?”
陈砚舟明白了。这是“黑市”交易。在计划经济时代,很多紧俏物资需要通过非正规渠道流通。
“你有什么?”
男人眼睛一亮,凑近些:“肥皂、火柴、白糖……我都有。还有这个——”他拉开包的一角,陈砚舟瞥见里面有几盒“大前门”香烟。
“怎么卖?”
“肥皂不要票,四毛一块。白糖一斤一块二,不要糖票。香烟……大前门三毛五一包。”
陈砚舟心里快速计算。供销社里,肥皂凭票是一毛八一块,白糖凭票是七毛八一斤。黑市价格翻了一倍还多。
“我没钱。”他实话实说。
男人失望地“哦”了一声,准备离开。
“等等。”陈砚舟叫住他,“我有东西,你要不要?”
“什么东西?”
陈砚舟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掏出几个红菱——是上午采的,本来想带回家,现在成了他唯一的筹码。
“菱角?这个……”男人皱了皱眉,“这东西镇上多的是,不值钱。”
“新鲜的,今天刚采的。县城里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吧?”
男人迟疑一下:“倒也是……县城菜市场,这种新鲜菱角能卖到一毛五一斤。但你这才几个……”
“如果我有很多呢?”陈砚舟盯着他,“几十斤,上百斤,你收不收?”
男人重新打量他:“你是哪个生产队的?能搞到那么多?”
“这你别管。你就说,如果我能稳定供货,你多少钱收?”
“稳定供货……”男人想了想,“如果你能保证每三天送五十斤以上,我可以按一毛二一斤收。但必须是新鲜的,不能有烂的。”
一毛二一斤。一百斤就是十二块。
陈砚舟心跳加速。十二块钱,在1978年是什么概念?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三十多块,十二块钱够买六十斤大米,或者给母亲抓四十副草药。
但这需要成本——他需要采摘,需要运输,最重要的是,需要“合法”的身份。否则一旦被抓住,就是“投机倒把”,轻则没收罚款,重则被公社通报批评、扣上投机的帽子挨训。
“让我想想。”陈砚舟说。
“行,我叫周永福,县土产公司的。每周一、三、五上午,我都在这一带。”男人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纸片,上面手写着一个名字和“县土产公司”字样。
“我叫陈砚舟。”
“好,小陈同志,想好了找我。”周永福点头,快步离开。
陈砚舟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纸片,又看看对面的供销社。
供销社门口,人们还在排队。一个妇女因为买不到红糖正在和售货员争执:“我孩子发烧,就想买点红糖冲水!凭什么不卖给我?”
售货员面无表情:“红糖断货了,下个月再来。”
“下个月?我孩子等得了吗?”
“那没办法,计划供应的,没货就是没货。”
妇女红着眼睛走了。陈砚舟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苍白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供销社。
里面光线也不亮,货架上商品稀稀拉拉。布匹柜台有几卷布,颜色单调。副食品柜台有散装饼干、糖果,但量很少。日用品柜台摆着搪瓷盆、热水瓶、肥皂盒……
他走到卖红糖的柜台前,果然,货架是空的。
“同志,红糖什么时候有货?”他问售货员,一个二十多岁姑娘,正埋头织毛衣。
“不知道,等通知。”姑娘头也不抬。
陈砚舟转身要走,目光却扫过墙上的价目表。那是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贴在玻璃柜台后面:
白糖:0.78元/斤(凭票)
红糖:0.62元/斤(凭票)
食盐:0.15元/斤(凭票)
肥皂:0.18元/块(凭票)
火柴:0.02元/盒(凭票)
煤油:0.35元/斤(凭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