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二十八分，一辆贴上荧光色和黑色标识的厢式货车停在的一条巷口。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一半，烟雾从里面袅袅飘出，混合着草药和化学制剂的味道。
“速取。”陆煜钧看着师兄发来的消息，用中文低声嘟囔，弹掉烟灰，“说得跟下楼取外卖似的。”
他是哈尔滨人，比甄紫玉早三年来到美利坚，算是这片土地的老留子。推开车门，冷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但哥谭这种湿冷夹杂着腐朽气息的风，依旧让他皱眉。他拉上防护服的拉链，从后座拖出一个印着“生物危害”黄黑色标志的硬壳箱，又拎起一个装满了消毒液、裹尸袋、一次性防护用具的大手提袋。
巷子很深，地面湿滑，他的手电光柱切开黑暗，照见胡乱堆叠的破家具、腐烂的床垫、针头、空酒瓶。定位点在一堆建筑垃圾后面，是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男人，脸朝着墙壁。皮肤在低温下呈现出蜡质灰白色。陆煜钧放下箱子和手提袋，戴好加厚的乳胶手套和N95口罩。他蹲下身，熟练地检查。
“运气不错。”他的声音在口罩后显得闷闷的，“高达品相还行，有伤口、衣着破烂，伤口溃烂程度不严重。冻得还算板正，关节没挛缩得太厉害，不用拼。死亡时间大约在36到48小时内。”
“拼”是他用于形容的黑话。科研人员对“藏品”的完整度有要求。陆煜钧负责“回收”和“初步处理”，拿到应得的报酬，维持自己昂贵的学业和慈善开销。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用哥谭夜晚的秘密，换取白天在学术塔攀爬的资格。他动作麻利地铺开黑色加厚裹尸袋，将沉重的、冻僵的躯体搬动，放入袋中。拉链合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他将所有一次性防护用具装入黄色医疗废物袋密封，将裹尸袋拖上担架，车厢内特制的金属担架床固定好袋子，关门落锁。
原则上不能在这个时候睡觉，但已经习惯这些生活的陆煜钧，还是靠着车厢小憩。天色已晚，他不确认师兄的下一个任务会在什么时候发来消息，又让他在哥谭奔波。
上午10点，甄紫玉像往常一样赶课。这次她学聪明了些，她选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一方面有前两排的人掩护，另一方面比较靠前，不容易闻到后排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这次教授欧洲戏剧史的老师，让她感到有点意外之喜。
Theodore Kallistos，看起来很年轻，大约二十八九岁，身形苗条挺拔，肤色有种介于大理石和白丝绒之间的苍白。深褐色的头发梳理整齐，瓜子脸轮廓清晰。一双杏核形榛子色的眼睛在不同光线下，折射出不一样的颜色，有时候是橄榄石般的绿，有时候是浅棕色。他穿着杏色的棉质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质地柔软的蓝绿色V领毛衣，颜色搭配得意外和谐。
“早上好。”他的声音清晰温和，语速不快不慢，带着些许磁性，“我是Theodore Kallistos，你们可以称呼我为Theodore。这学期我们将一起探索欧洲戏剧的历史，从两千五百年前古希腊人酒神节上的表演，到现代舞台上那些各式各样、缤纷多彩的戏。”
他开始按名单点名，名单是字母顺序排列的，无论是中文名还是英文名，甄紫玉的名字总是排在最后。
“Violetta，”他的目光在教室里寻找。
甄紫玉举手。
作为标准的历史爱好者，这节课甄紫玉听的相对认真，Theodore没有堆砌生僻词汇，而是用易于理解的句子，解释古老的戏剧如何从祭祀仪式演变而来，为什么一些戏剧里的感情在今天依然能触动现代人。
“戏剧里最核心，或许不是它各种或曲折或出人意料的情节，而是当你把戏剧中的情节带入现实，你发现你能做到的，也许和剧中的人物差异不大。”Theodore转过身，毛衣的袖口微微挽起。
Theodore讲这些内容时，第四排两个女生坐在一起低声议论。
“…他长得还不错，虽然有点nerd，讲的东西倒是能听懂。”一个涂着亮色唇彩的女生说。
“你说他有没有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另一个女生压低声音。
“不知道，我总觉得他看起来不是直的，”涂着亮色唇彩的女生歪头思考。
甄紫玉默默拧开保温杯喝薰衣草茶。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Theodore的气质给她一种安心感，不仅仅是长得好看。
下课铃响，Theodore准时收住话头。
“这节课后的任务是阅读《巴特兰律师》的选段，篇幅为500到600词，分析要求我会发到课程邮箱。”
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离开，有人吐槽为什么Theodore给他们布置这样的作业，还有人表示，听说Theodore看上去是个毫无危害的nerd，实际上差不多他布置的每次作业，或者他的课程考试，都会挂一两个人。
这还能挂？听起来就是个剧本选段阅读，再加点分析思考。作业量跟她本科时一些水课要求差不多，甚至更明确具体。甄紫玉合上笔记，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手机震动，她刷到李梓珩发来的消息：
「哪国的学校食堂都是黑暗料理。学校东门那条街有个‘蓝调餐吧’，听说小吃和沙拉还行，去试试？」——草莓冰淇淋999
「好」——夫差的女儿
她没有注意到，Theodore站在讲台上，低头缓慢整理着文稿。午前的光线照在他苍白的侧脸上，他微微蹙着眉，似乎在忍着什么不快，有点缓慢地离开教室。
“蓝调餐吧”里，空气中飘着油炸食物和啤酒的混合气味，人不算多，李梓珩已经在一个靠窗的卡座向她招手。点餐等待时，甄紫玉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餐吧里的多数人。
一个亚洲面孔的年轻男人从门口走进来，穿着深灰色的连帽衫和同样颜色的牛仔裤，背着一个看起来有点沉闷的墨绿色双肩包。他神情有些疲惫，但脚步很快，径直走向柜台，点一份外带的三明治和卡布奇诺，目光落在虚空处，似乎在出神。
陆煜钧刚结束上午的课程，匆匆过来买些生命维持餐，接下来他还要赶去另一个地方。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卡座方向的视线，看向甄紫玉这边。
那是个中国女生，应该是新来的。衣着打扮很“国内”，浅色的羽绒服，简单的马尾，脸上没有那种在这边待久了的留学生常见的、或随意或刻意欧美化的妆容。气质也还没被这里的气息浸透，眼神里还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的观察意味。他几乎立刻在心里做出判断。他收回目光，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甄紫玉也收回视线。那个男生看起来大概率是中国人，但给人一种疲惫和抽离感，好像身体在这里，但大部分注意力在别处。她没多想，继续和李梓珩聊起上午的戏剧史课，以及Theodore Kallistos这位老师。
“可还成，实话说，我们老师讲的课属实有点听不懂，我又不能像某些来镀金的娇妻那样‘You are so boring’，忍得我难受死了。”李梓珩搅着杯子里的果汁和红茶混合物。“我一定得发邮件问题，某些概念应该用什么贴切的比喻来对比。”
可能不同女人之间也有隔离，陆煜钧听到李梓珩的吐槽，接过食物纸袋的手慢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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