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刚褪尽,薛蒙就醒了。
他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一整夜,翻来覆去时总看见那些血——染透了他的道袍,凝在他的指甲缝里,和梦里缠人的冤魂搅成一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鬼魂里又多了几张新面孔,个个睁着淌血的眼,直勾勾盯着他。
直到清晨的阳光钻过窗纸,刺得他眼疼,薛蒙才终于撑着床沿坐起来。他简单梳洗了一番,又把自己泡进浴桶里,用皂角拼命搓着指甲缝,直到指腹红得快要掉皮才停手。明明有死生峰的温泉可以泡,他偏要在这冰冷的水里冻得打颤。
疼就对了。
他该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替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受些罪,才能用自己的血,偿还那些被他亲手泼出去、又为他流回来的血。
换好干净的月白道袍,薛蒙系上父亲留下的护甲,抬头看向铜镜。镜里的少年眉眼和父亲不算太像,却硬生生透出了几分死生峰主的模样。
这念头让他难得有了片刻舒心,下一秒又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早饭是他单独叫人送来的。往常热热闹闹的孟婆堂,此刻在他眼里只觉得聒噪。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弟子,今早本该有一场早课,不知道有没有人去通知那孩子。
他该回去主持宗门事务,该像从前那样教导弟子,该把一切拉回正轨。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拐去了梅含雪的客院,刚走到廊下,就看见梅寒雪正倚着柱子打盹,一条长腿搭在栏杆上,脑袋歪着,眼睫垂得很低。
薛蒙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还没睡够?”薛蒙开口。
梅寒雪笑了笑,眼底的倦意比什么回答都直白:“子明。”
薛蒙没接话,只是往旁边的柱子上一靠,一只脚抵着墙,胳膊抱在胸前。
“哥哥今早找过你。”梅寒雪的声音很轻。
“我又不是铁打的,不用睡觉?”薛蒙的语气带着点火气。
梅寒雪眨了眨眼,嘴角又勾起惯常的温柔笑意,可薛蒙却看清了他眼底藏不住的疲惫,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要坠下来。“我不是怪你,只是有点担心。”
薛蒙没法反驳。他们俩平时斗嘴拌针锋相对,可偏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像两根拧在一起的绳,拆不开也扯不断。
“昨晚你睡着后,我去看了他一眼。”薛蒙顿了顿,补充道,“他后来也睡了,我就先走了。”
梅寒雪点点头,眼下的乌青还是没消。“我叫了姜曦过来给他诊脉。”
薛蒙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我不是说过,他有任何动静都要立刻通报吗?”
梅寒雪轻轻叹了口气,笑容变得脆弱,像是一触就碎的薄冰:“今早他咳血了,把我和哥哥都吓醒了。”
薛蒙只觉得一阵头晕。脑子里瞬间闪过梅含雪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血从他嘴角溢出来,染红了枕巾,像极了他梦里见过的那些血。他喉咙发紧,声音也跟着拔高:“姜曦来了吗?”
梅寒雪嗯了一声。薛蒙站在原地,心里天人交战——他想立刻冲进去看梅含雪,可又怕看见对方病弱的样子,怕那些血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他再也不想沾任何人的血了。
“姜曦医术高明,不会有事的。”薛蒙硬着头皮开口,像是在说服梅寒雪,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要是你想进去看看他……”梅寒雪的声音放得更柔了。
“我为什么要去?”薛蒙嘴硬道。
梅寒雪走到他面前。身上的昆仑踏雪宫制服已经换过,褪去了外罩的狐裘,露出简洁利落的剪裁,雪白的长裤扎进长靴里,透着一股清雅劲儿。“子明,他对你不重要吗?你看不出他有多在乎你?”
“当然重要。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战友,一起斩妖除魔,配合得很好。”薛蒙刻意咬重了“战友”两个字。
梅寒雪低低地笑了一声,薛蒙听不出那是欣慰还是无奈。“他对你远不止战友之情。他愿意为你死。”
“那又怎么样?”薛蒙猛地拔高声音,“我从没求过他这么做!”
梅寒雪转过身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落寞,像是在触碰一道早就结痂的旧伤,一碰就疼。过了许久,他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什么都不用做。”
“欠了一条命,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用做?”薛蒙的声音里带着点茫然的愤怒,“谁会平白无故替别人卖命?”
“你觉得呢?”梅寒雪的语气依旧温柔,像一潭静水,“薛子明,你真以为我们兄弟俩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宗门交情,或是为了斩妖除魔?”
“我哪知道你们图什么。”薛蒙又把胳膊抱在胸前,嘴硬得像块石头。
“那你该好好想想了。”梅寒雪眼底那点转瞬即逝的火光,像是被水浇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能照见一切,却什么都不肯透露。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再抬头时,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标准的温柔笑意,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疏离。“算了,我进去看哥哥了。你要是想跟来,就一起吧。”
薛蒙哪有选择的余地。他跟着梅寒雪走进房间,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着苦涩的草药香,闷得人喘不过气。屋里暖得过分,古月峰的弟子们忙前忙后,一会儿换温水,一会儿添冰盆,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床上的人。
梅含雪躺在床上,眼缝眯得很细,翠绿的瞳仁几乎要看不见,额头上敷着一块浸了水的布巾。姜曦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指尖正搭在梅含雪的腕脉上,神色冷得像块冰。他抽了口烟袋,深深吸了一口,才开口道:“死不了。接下来半个月,每日三副药,按时服用。”
“就这些?”薛蒙忍不住出声,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
姜曦压根没理他,对着床上的梅含雪冷声下令:“卧床静养一个月,之后可以练剑,不过我看你也没必要折腾。少动,能不咳嗽就别咳。”
梅含雪喉咙里咕噜出一句回应,声音含糊得几乎听不清,显然是体内药效还没过。
薛蒙站在床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昆仑踏雪宫那个永远端方自持的大师兄,居然敢跟长辈顶嘴——尤其是跟姜曦这种威名赫赫的宗主呛声。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薛蒙追问,“三个月恢复期,太久了。”
姜曦抬眼扫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我把他碎掉的肺都缝好了,你还想怎样?灵药不是佛祖掌心的莲花,能起死回生。他还能喘气,就该烧高香了。”
梅含雪半睁的眼皮轻轻颤了颤,目光追随着姜曦的动作,直到这位古月药宗宗主转身要走,才勉强撑着气开口:“谢……谢姜宗主。”
他礼数周全,可话音刚落就一头歪回枕上,呼吸立刻变得粗重,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浅眠。
床边的梅寒雪守了一夜,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此刻垮着,眼底乌青,满是疲惫和担忧。
“最好别死。”姜曦丢下一句不屑的嘲讽,抬手示意弟子收拾药箱。
薛蒙最后偷偷瞥了眼床上的大师兄,才转身跟上姜曦的脚步。走廊里空无一人,两人并肩走着,步子都放得很慢。
薛蒙心里憋着股劲,哪怕姜曦比他年长,可两人都是一宗之主,地位平等,他绝不能落在对方身后半步。
沉默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还是薛蒙先忍不住开口:“他真的能完全恢复?”
“我刚才没说清楚?”姜曦缓缓吐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克制才没当场发作,“要是他自己非要把我缝好的肺咳烂,那就是他活该。”
薛蒙翻了个白眼,故意加快两步走到前面,拼命压下心头那点松快。姜曦那副欠揍的样子,才不配看他道谢。
“薛蒙。”
姜曦突然出声,语气带着警告。薛蒙停下脚步,双手叉腰转过身,就见姜曦眉头紧锁。
“别以为古月药宗擅长医术,你就能随叫随到。昆仑又不是没有懂医的长老,下次半夜要人,找你们谭浪长老去。”
“谭浪长老要是有你这本事,我何必找你?”薛蒙立刻顶回去,“梅含雪当时都断气了,满地是血,我有别的选择吗?”
“是,你没得选。”姜曦嗤笑一声,“你只是选了他而已。就因为我们之间……”
“够了。”薛蒙的声音冷得像冰,语气里带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熟悉的生硬,“这件事跟过去无关。我只是以为,姜宗主身为名门领袖,总该出手相助昆仑首徒。看来是我高估了你的气度,下次不会再麻烦你了。”
姜曦吸了口烟杆,脸色苍白得吓人,唇色几乎褪成了透明。他盯着薛蒙的脸,眼神带着探究:“一宗之主不该插手别派弟子的生死,你比谁都清楚。薛宗主,你这次未免太失态了,该不是也染上了什么病?”
换作平时,薛蒙早就让他尝尝龙城的滋味了——在昆仑地盘上,他凭什么受这种污蔑?可刚才抱着梅含雪那具冰冷身体的触感还留在掌心,他像被抽走了所有火气,只剩一点残存的余烬。
“我们的事到此为止。”薛蒙咬着牙,语气僵硬又客套,“多谢姜宗主出手相救,我还有宗门要事处理,就不远送了。”
话音刚落,梅寒雪就推开门走了出来。走廊里的紧张气氛瞬间翻了倍,薛蒙懒得再看姜曦那张脸,转身就往梅含雪的房间走,把送客的事丢给了梅寒雪。
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当啷”一声轻响。
薛蒙猛地回头,就见姜曦的烟杆掉在了地上。梅寒雪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姜曦,两人的衣袍缠在一起,脸靠得极近,梅寒雪睁着眼睛,满是担忧地托住了对方的腰。
姜曦喘着粗气,用力挣开梅寒雪的搀扶,弯腰捡起烟杆。他脚步虚浮地往前走,梅寒雪却像是下定了决心,哪怕姜曦低声呵斥着让他滚开,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薛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缩紧。有什么东西在他皮肤下爬动,嘶吼着要冲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年少时在死生之巅,他追在师尊身后跑,抢着要玉衡长老的关注和那点难得的温情时,就是这种心口发闷、酸得发疼的滋味。
他受不了了。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红莲阁外有他亲手布下的结界——虽说不算顶尖,可这地方的凶名早已吓退了所有好奇的弟子。谁都知道,红莲阁是供奉玉衡长老的禁地,谁敢擅闯,薛宗主的龙城弓箭可比结界管用多了。
可总有那么一个人,从来不在乎这些规矩。
薛蒙刚推开门,就听见屋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莫然坐在屋脊上,头顶的海棠花簌簌落下,把他裹在一片粉白相间的花影里。
“你来干什么?”薛蒙的声音有些僵硬,“不是你该来的时候。”
莫然总喜欢半夜偷偷摸过来,借着夜色掩人耳目。南屏山隐居的日子似乎很适合他,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长发简单束成马尾,一身干净的白衣衬得他身姿挺拔。他笑得灿烂,眼角眉梢还带着点当年那股执拗劲儿,被岁月磨得淡了,却还能看出影子。
“下山去镇上换了点东西,回来顺路过来看看。给你带了点好东西,接着!”
薛蒙抬手就接住了飞过来的包裹,拆开一看,是一小袋柿饼,果肉饱满橙红,表皮还挂着一层薄薄的糖霜。
“我们果园里的柿子,师尊亲手晒的。”
薛蒙胸口那团郁结的浊气突然散了点,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心头涌上一股暖意:“替我谢谢师尊。”
“喂!树是我种的!”莫然立刻不满地嚷嚷起来。
“谁要你假好心。”薛蒙的语气像淬了冰,话一出口就带着刺。
墨燃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你怎么想。”
“师尊说过什么时候来吗?”薛蒙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藏不住的期盼。
“嗯……大概要等秋收之后吧。”墨燃摸着下巴沉吟,“不如干脆邀你上山过秋社节?换个环境也好,总比在死生峰耗着强。”
“那倒是不错。”薛蒙低声应着。换个环境,离开死生峰,离开那些从旧识变挚友、最终却成了烈士的人。哪怕只是短暂几日,能躲去师尊和墨燃的安乐窝里,靠在他们的炉火旁暖一暖也行。
到头来所有人都会离开他,要么死于非命,要么亲手选择了别的路。
他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首选。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注定是孤身一人。
“你怎么了?”墨燃从屋顶跃下来,脚步轻得像片落叶,走到薛蒙身边。
池塘里的水被青苔染得发暗,荷花早就谢了,只剩圆圆大大的荷叶还撑着绿意,水珠挂在叶边,像垂在长睫上的泪。偶尔能听见水珠滚落水面的脆响,池里青蛙的聒噪,还有风穿过海棠花的轻响——这花竟反季节开得正好。
薛蒙指尖捻着一颗晒好的柿饼,拇指蹭过表面析出的白霜,把那层沙沙的颗粒在指腹间碾开,仿佛已经尝到了入口时那黏腻的甜。“没什么,就是有点担心。梅含雪昨晚捉邪祟时受了伤,没想到那东西竟是只妖。”
墨燃脸上露出了然的同情,那是墨宗师的表情,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死生峰上追着他跑、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了。“是那个年长的梅师兄?他没事吧?说起来我今早还偷摸瞧了两眼,看见江夜辰急急忙忙走了,看来伤得不轻?”
薛蒙顿了顿才开口:“现在没事了,差不多……好了。”
至少他是这么坚信的。这个世界上,没有梅含雪熬不过去的坎。
后来他们并肩坐在荷塘边,脱了鞋袜把脚泡在凉水里。薛蒙忽然感觉脚心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多半是池里的小鱼,吓得猛地把脚缩回来,膝盖顶到了胸口——这姿势哪有半点掌门的样子。
可面前是他表哥,对着墨燃,他犯不着端着架子装模作样。
“你刚才发什么疯?在走廊上那架势,跟要把江惜和梅含雪生吞了似的。我怕你真动手,只好用轻功先一步堵在这儿。”墨燃戳了戳他的胳膊。
“我不想再看那个装模作样的混蛋!”薛蒙低低咆哮着,伸手扯过一根荷茎,狠狠撕成两半,“明明就是故意装病博同情!”
“你是嫉妒江惜,还是嫉妒梅含雪?”墨燃一脸不敢置信。
“都不是!”薛蒙别过脸去,被戳中心事的窘迫让他耳根发烫,“我就是气他临走前说的那些屁话!”
“江惜好像提到了什么……感情纠葛?你们俩该不会……”墨燃凑过来,挑着眉一脸八卦。
“关你屁事!少瞎想!”薛蒙狠狠瞪他,“恶心死了。”
墨燃唔了一声,往后一仰靠在亭边的木柱上,双手背在脑后:“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我知道,这种儿女情长的事……”
“我才没有什么儿女情长!”薛蒙立刻打断他。
“……这种事确实难开口,承认自己动心了没什么丢人的……”
“你给我闭嘴!”
“……但不管是对双胞胎里的哪一个,能有人让你上心,我其实挺高兴的……”
“我跟谁都没关系!”薛蒙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
“……你太孤单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沉在两人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才不孤单!”薛蒙把手里的荷茎砸在墨燃头上,下唇被咬得发白。胸口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那些说不出的情绪在里面翻涌,快要把他撑爆了。
“是吗?可他们俩几乎天天黏在你身边不是吗?”墨燃意有所指,“外面的人都在说呢。”
有人说这些?“你懂什么!你住在深山老林里,跟个野人似的。”薛蒙别别扭扭地反驳。
“我们又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墨燃把荷茎扔回来,正好打在薛蒙胸口,“往来的修士、昆仑江南的商人,总会带些消息上来。说踏雪宫虽然还和修真界划清界限,却唯独和死生峰结盟;说明月楼闭关不出,权力几乎是空的,那对双胞胎大师兄天天守在薛掌门身边……”
“都是谣言!我们就是朋友!”薛蒙硬着头皮辩解,可说出“朋友”两个字时,心口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拳。
“你别这么大反应,蒙蒙。”墨燃的声音沉了下来,这一刻薛蒙忽然意识到,他们都不再是当年那个点火就炸的毛头小子了。经历了太多厮杀,流了太多血,棱角早就磨平了。“说实话,有时候我挺愧疚的,当初就这么走了。”
你确实该愧疚。薛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没把话说出口。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们选择了离开,那就说明他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他留不住任何人。
想要的东西从来得不到,这就是他的命。
薛蒙想起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许他这辈子的好运早就用光了,剩下的岁月,都是在为年少时的骄纵、为出生在幸福家庭里的傲慢赎罪。
墨燃从来没拥有过那样的童年,可现在他有楚晚宁。
或许这就是公平的,有人得到,就有人失去。
“不说我了。”墨燃叹了口气。薛蒙盯着他泡在水里的脚,忽然发现这十年间他们都变了太多。墨燃成了人人敬仰的宗师,当年的顽劣褪去,只剩下温柔的沉稳,像杯温好的茶。
那他呢?他薛蒙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是希望你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蒙蒙。”
“说了别叫我这个。”薛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心思早就飘远了。太阳快落山了,墨燃很快就要回去,回到那个有人等他回家的小院子里,回到属于他的温暖里。“要喝酒吗?”
“喝酒?现在?”墨燃愣了一下,“这儿哪有酒?”
薛蒙嗤笑一声:“红莲阁的梨花白什么时候断过货?”他起身太急,差点绊到自己,像是在逃避什么会把他拖入深渊的东西,“我去拿,你在这儿等着。”
等他拎着酒坛回来时,墨燃果然还在原地。薛蒙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提着心,把酒坛往两人中间一放,两个倒扣的白瓷杯已经摆好了。他给两个杯子都斟满酒,先递了一杯给墨燃,声音放软了些:“哥,喝。”
两人同时举杯,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半张脸。
“哐当”一声,薛蒙重重把酒杯掼在石桌上,墨燃放下杯子的动作恰好和他撞成了同一个回响。
“少喝点,薛蒙。”墨燃的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责备。
“才一杯而已。”薛蒙撇撇嘴,舌尖已经泛起了酒意,却梗着脖子不肯认怂,“我现在酒量好得很,跟以前不一样了,哥。”
不一样了。
他们谁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可日子好像还是这么一天天过下来了。
薛蒙仰头望向天际,几朵云正慢悠悠地蹭过湛蓝的天空。秋风卷着凉意吹过来,穿过茂密的树冠,发出沙沙的声响。周围的树木早就染成了金红两色,唯有那株海棠还执拗地开着花。
四季轮回,就像他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他们总在落叶归根时回来歇上一阵,等初雪一落,又要振翅往南飞,留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死生之巅。
“薛蒙,跟我说实话,你最近到底过得怎么样?”墨燃忽然开口,语气难得的认真,方才那点玩笑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蒙喉结动了动,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伸手拎过酒坛,给两人各添了一杯,斟酌着措辞:“打理死生之巅,事情多,忙得很。”
“我问的是你。”墨燃强调了一遍,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有空来我那边一趟吧,看看师尊。要是方便,把你那徒弟也带上,我好久没见他了。”
“行行行。”薛蒙敷衍地应着,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趟拜访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每次不是他这边有事,就是墨燃那边走不开,总也凑不齐时间。
“算了,先把酒喝完吧,师尊该等你了。”
他忽然有点羡慕。被人等是什么滋味?他这辈子好像一直在等,等表哥来,等踏雪宫的朋友来,等那些走投无路投奔死生之巅的人来。日子一天天熬成月,一月月熬成年,他就像株守着空院子的老树。
等的间隙里,他又在干什么?
梅含雪那双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睛突然浮现在眼前。薛蒙盯着那张让无数人心碎的脸,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他好像又看见那个冷漠的梅寒雪,看见对方胸口绽开的血色,那片红越来越大,直到染红了他的视线,染红了他的衣袍,连指尖都沾满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他猛地闭紧眼,想借酒把这些画面冲散,可脑袋反倒更晕了,太阳穴突突地跳,那些不想看见的景象反而愈发清晰。
等他再睁开眼,酒坛已经空了。墨燃面前的杯子还满着,他才反应过来,这一坛酒全被自己灌进了肚子。
再醒过来时,薛蒙发现自己不在红莲水榭的池塘边,也不在自己熟悉的寝殿里。他迷迷糊糊眨了眨眼,只觉得喉咙干得要冒烟,窗外还透着落日的余晖——看来醉倒没多久。
“萌萌,你醒了?”梅含雪的声音带着松了口气的意味,“墨宗师刚走,他说你睡着了,就把你送我这儿来了。”
薛蒙鼻尖一动,立刻闻见了满屋子浓郁的药味。他猛地从躺椅上坐起身,天旋地转间,梅含雪的脸凑得太近,温热的手正贴在他的额头上。
“喝得有点多了。”梅含雪笑了笑,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仿佛他没在那条廊下,把姜曦搂在怀里。
薛蒙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大得带起一阵风。他看着梅含雪平静的眼神里飞快掠过一丝受伤,心里竟莫名生出点快意。
“你怎么没跟他走?”他的声音粗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跟墨宗师走?”梅含雪一脸茫然。
“跟你怀里那个美人走啊。”薛蒙嗤笑一声,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这两天的经历像场噩梦。他真想再灌几坛梨花白,把自己彻底灌醉,醉到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看。
总比现在这样,醒着承受刺骨的疼,连手脚都不听使唤要强。
“我要喝酒。”
“你喝够了。”另一个声音轻飘飘地插进来,像风吹过窗纸的声响。梅寒雪靠在床头,床边点着一支蜡烛,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卷轴。
“轮得到你管?”薛蒙晃悠着往客房的柜子走去。他是这里的主人,自然知道柜子里藏着两坛待客的好酒。
梅含雪却抢先一步拦在他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子明,坐下。”
薛蒙愣了一下,努力回想上一次听见梅含雪用这种语气说话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几年前,他的世界彻底崩塌的时候。
现在再听见,倒真是应景。
“让开。”薛蒙低喝一声,长剑已经拔出了半截。梅含雪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
“这是我的地盘,”薛蒙死死盯着他,像是在说服对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说了算。”
他拎起酒坛倒酒,酒液溅了一桌,杯子里的酒也溢了出来。他不管不顾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房间里的沉默像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梅含雪拉过一张矮凳,在他对面坐下:“子明,到底怎么了?”
“能怎么了?”薛蒙冷笑一声,刚倒满的酒又洒了一半。明明是甜香的梨花白,喝进嘴里却苦得像黄连,像是有人把眼泪掺进了酒里,把纯粹的滋味搅得一塌糊涂。
梅含雪忽然伸手,用指腹擦过他的眼角。薛蒙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孟婆堂后厨教他的事。那天他站在腌菜坛边玩,忽然“砰”的一声,坛盖炸飞了,腌胡萝卜和刺鼻的醋味溅了他一身。
母亲急忙过来拍掉他身上的碎瓷片,柔声说:“萌萌,离发酵的坛子远点,里面会攒气,一不小心就会炸伤自己。”
他当时还乖乖点头说知道了。可有些时候,光是自己小心根本没用,老天爷要让你疼,你躲都躲不掉。
就像现在,他心里那坛攒了好几年的气,终于还是炸了。
“我恨死了。恨死你们了。”
薛蒙感觉自己飘在半空中,魂魄像要从躯壳里挣脱出来。眼前的人影忽明忽暗,他分不清是真的站着两个人,还是自己泪眼模糊把一个人影看成了一双。
“我再也不想这样了。”
“梓明,你到底在怕什么?”
梅含雪的声音很轻,他走过来给薛蒙披上一件薄斗篷,试图按住他止不住颤抖的肩膀。
“疼。”薛蒙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后背弓成虾米似的抵在桌沿上。酒碗空了,酒坛也空了,他伸手把坛子倒扣过来,看着最后几滴酒珠滚落在乌木桌面上,在深褐的木纹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们走的时候,我就疼。”
有时候,走了就是永远。
没人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就是永别。
“我不需要谁为我去死,我就想让你们留下来。”
梅含雪张了张嘴,眉头垂了下来,往日里那副温润出尘的模样像是要碎了。等他转过身去,昨晚那种脆弱感又潮水般涌了回来,薛蒙心里一沉——他最害怕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为什么就没人愿意留下来……”
对面的梅含雪挣扎着撑起身,身上的外袍滑落在地,只剩一件单薄的白里衣。胸口的深色血渍已经被新绷带缠好,那根插着的细苇也拔了。他脚步虚浮地跨过床和桌子的距离,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伸手抬起了薛蒙的下巴。
薛蒙撞进一双苍白却清明的眼眸里——比昨晚被痛苦笼罩时清晰多了。他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下床了?”
但能下床就好啊。
自从他把梅含雪那具染血的躯体扛进这间屋子,这还是第一次,薛蒙觉得胸口那块压着的石头松了一丝。
可破了的坛子补不回来,洒了的酒也收不回。薛蒙忽然想起今早厨房丫鬟慌慌张张擦地的样子,把那些泡坏的腌萝卜偷偷倒进泔水桶里,像是藏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就是那个被摔碎的坛子,一败涂地。
“再跟我说一次,让我们留下。”梅含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才不要。骗子。”薛蒙打了个酒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你们根本留不住,只会说些做不到的承诺。”
厨房地上那股酸醋味还在鼻尖打转,薛蒙觉得再喝一口就要吐出来,胃里的酸水直往喉咙里冒。
他已经无数次求过别人留下了,醒着的时候求,做梦的时候也求。可每次醒来,床是空的,死生之巅的大殿是空的,红莲水榭里再也等不到玉衡长老,孟婆堂对面再也坐不着墨燃,连施施然跟在身后唠叨的师昧,也不见了踪影。
世上哪有什么永远。
梅含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拇指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直到你赶我们走为止,薛宗主。”
薛蒙的心乱成一团麻,分不清哪一缕是恨,哪一缕是疼。想起走廊上那一幕时的滔天怒火,守在药庐外听着肺叶艰难起伏时的窒息感,每一种情绪都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要是他又失去他们两个中的一个……
还要他选……
“梓明,”梅含雪刚开口就顿住,脸色骤然绷紧,严肃的神情里掠过一丝痛苦的痉挛,“你永远都不需要选。”
原来他把心里的话说出声了。薛蒙茫然地想着,胸口堵得慌,他到底还有多少自主权?选不选是他能决定的吗?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吗?那心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扯成两半,他根本无能为力。
梅含雪从身后伸手过来,像是怕惊着一只炸毛的小兽,修长的手指摸到他肩头上的银垫,顺着缝隙滑进去,抓住了隔开两人肌肤的衣料。
“我们的心意,从来都只围着你转。”
薛蒙往后靠了靠,放松在那片暖意里,没有推开梅含雪搭在他肩上的头,也没有挣开环在他胸前的手臂——就当是酒意上头的软弱好了。
一句话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间漏出来,轻得像一阵风,等薛蒙反应过来时已经收不回了:“要是我永远都分不清怎么办?”
梅含雪摇摇头,倾身越过狭窄的桌面,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他的皮肤不像昨晚那样黏腻发烫,却还是带着不正常的温度。梅含雪的气息拂过他的唇,薛蒙下意识地张开嘴,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们还在呼吸。
梅含雪还在呼吸。薛蒙闭上眼,眼泪顺着睫毛滑下来。
“我们听你的。”近在咫尺的距离,薛蒙几乎是靠皮肤的触感接住了这句话,热气拂在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只要再往前挪一点点……
就在这时,身后那双胳膊收紧了些,薛蒙像是被两股暖意夹在中间,能感觉到另一个他也在轻轻点头。
“只要你需要我们。”
“我才不需要你们,两个蠢货。”薛蒙嘟囔着,语气里却没有半点火气,更像是在撒娇。那些话轻飘飘的,像阳光里的尘埃,不过是口是心非的托词。
留下来。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我想让你们留下来。
“上床睡吧,”梅含雪的声音带着安抚,“好好休息,明天再说。”
薛蒙屏住呼吸,试图从那双冰湖里找出一丝谎言,可那里只有一片平静的暖意。他忽然想一头扎进去,就算溺死也没关系——反正总有两个人会跟着他一起跳下来,从这一世到下一世,永远守在他身边。
他失去了那么多,被夺走了那么多,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太早了,我还不想睡。”薛蒙嘴上抗拒着,心里却疯狂动摇。他想窝在暖意里,不用再对着空房间惊醒,不用再摸到满手黏腻的血,不用再……
“梓明,我们在这儿。”梅含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过来。”
他们或许永远都不会摊开了说,这一切到底算什么。
但此刻不一样。
窗外的秋意正浓得恰到好处,风里还闻不到半分冬寒,像是时间都特意停在了这最舒服的一刻。身边的暖意是真实的,呼吸是真实的,指尖相触时没有算计,没有怨怼,只有实打实的温度。
够了。
薛蒙想,那些纠结的、拧巴的、说不出口的,都留到明天吧,留到后天,留到以后再说。
“来睡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像提前对好了台词。薛蒙闭紧眼睛,身体早被他们的怀抱托住,连站着都不用费力气。
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
顺从地任由他们带着自己往后倒去,陷进铺得软乎乎的被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