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世人想的不一样,路西法从来没恨过人类。说句掏心窝子的,他现在也不恨。他只是对那些血腥、混乱、毫无意义的选择感到失望,但他从不觉得人类全是烂货。
人类会抗争,会动情,会改变,会做梦。可天使呢?不过是从诞生起就完美无缺的死物,枯燥得像蒙尘的工具,只会按着天父的旨意运转。
也难怪他会被阿拉斯托勾了魂。
表面上看,这恶魔集齐了他最看不惯的人类劣根性——残忍到骨子里,以施虐为乐,自私又狠辣。地狱就是为了关他这种罪人存在的,他简直就是路西法后悔放走夏娃的铁证,是贪婪、傲慢和无意义痛苦的化身。
可另一方面,他又刚好戳中路西法最欣赏人类的地方。
那股子鬼才般的创造力,那燃烧到天际的野心。他唱起歌来能让星辰失色,兴致来了还能即兴吟两首十四行诗收尾。他举止优雅得体,嘴皮子溜得能把魔鬼都绕晕,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更要命的是,他已经在慢慢改变了——不是改了本性,而是酒店里柔和的氛围和查理那没边的乐观,正一点点磨平他周身的棱角。
既是怪物,也是绅士。一个身体里装着两个灵魂,还有比这更迷人的家伙吗?
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尤其是现在,路西法才刚找到他。
可死亡的阴影已经贴到了鼻尖。路西法甚至能感觉到死神的镰刀在附近震颤,随时都会落下。
这伤……就算是在萤火虫微弱的光线下,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亚当的射线直接洞穿了阿拉斯托的心脏。他的胸口豁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露出底下惨白的骨头和还在抽搐的心肌。再偏左一寸,他根本不可能从战场上爬回来。
就这么把跳动的心脏敞露在所有人面前!
上帝啊,得有多强的意志力,才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到处走动?路西法打了个寒颤,光是想想都觉得后背发麻。如果换作是他,他能做到吗?
(不能。他绝对做不到。)
“这可不是什么猎奇秀,我的好伙计。”黑暗里传来阿拉斯托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语气居然还能保持平稳,“你要是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说。”
“你——你这家伙——”路西法气得直摇头,连说话都开始结巴。明明躺着的人胸口被开了瓢,怎么弱的那个反倒成了自己?“你的伤根本就没愈合!”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感觉到舌尖不对劲儿,居然分叉了。
见鬼了?
他抬手摸向头顶,指尖触到了一对硬邦邦的犄角,正藏在帽子底下。
他变身了?什么时候的事?
路西法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身形缩回到平时的样子,心里满是困惑。他从来不会这么失控,这种冲动的举动根本不像他。
“我还以为你就是为此而来的。”阿拉斯托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毕竟天使的力量是你的专长,不是我的。”
“我得靠近点看——”
“没必要。你站在那儿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不清楚我怎么帮你!”路西法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那就滚。”
电流杂音瞬间炸响,绿色的符号在房间里乱闪。沼泽地原本闷热的空气突然降到冰点,阴影翻涌着撞开房门,门板在铰链上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像鬼哭一样。
路西法挺直脊背,体内的火焰跟着躁动起来。“你就这么想死?跟我较什么劲?”
“你又为什么这么执着?”
房间角落的一对收音机旋钮突然亮起地狱般的红光,照亮了阿拉斯托的脸。这是路西法第一次看清他的全貌——却吓得他心脏骤停。
他不是为阿拉斯托害怕。他是怕自己。
阿拉斯托在笑。
那是虚空的笑,是床底怪物扑上来前的狞笑,是恶魔交易者亮出底牌时的得意笑容。明明是他在鬼门关前打转,可握着所有筹码的人,偏偏是他。
怎么会这样?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路西法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因为他非但没退开,反而往前凑了凑,一股陌生的暖意涌过早已死寂的心脏。
这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这就是当初他给夏娃苹果的原因。
那份潜藏的可能性,终于在这一刻绽放了。
然后阿拉斯托说出了那句经典的遗言。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路西法咽了口唾沫,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他敢肯定阿拉斯托能听见这动静。“交易?要我的灵魂?”
他脑子里同时冒出两个念头——一是想笑阿拉斯托的胆大包天,二是想干脆补一刀,帮亚当把事儿做完。他还有灵魂能给吗?
(他为什么会认真考虑这种事?)
“当然不是!为什么大家都爱往最坏的地方想?”那混蛋的语气居然还透着股喜气洋洋,“不过是君子协定罢了,一个承诺换一个承诺,跟灵魂没关系!”
“我凭什么答应你?我可是在救你!”
“没错,你是在救我。但你好像对‘治好我’这件事特别执着。我承认我确实想快点恢复如初——但我可不想按你的方式来!”
路西法差点没绷住表情。“你疯了吗?你都快把血流光了!”
“只是个小小的失误而已。我之前比这更凶险的处境都闯过来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有把握?路西法绞尽脑汁也摸不透他的底。阿拉斯托就是这样,每次你以为快要抓住他了,他就会像影子一样溜掉,不讲道理,也没法解释。
他真的会为了跟自己较劲,连命都不要?
路西法不知道答案。可该死的是,这个念头居然让他兴奋得浑身发麻。
他根本没必要陪这个电台恶魔玩这种游戏。他可以走,现在就走,他甚至已经张开嘴,准备把心里的脏话都骂出来——
可出口的却是:“什么交易?”
空气瞬间变得黏腻滚烫,阴影在他身边盘旋,隐约能看见一张张饥渴的脸在舔舐嘴唇。阿拉斯托的声音变得低沉又沙哑,存在感厚重得让路西法几乎喘不过气。
“就像我说的,只是一个承诺。你帮我治好伤,至于我要什么回报——我还没想好。”他的笑容泛着诡异的霓虹绿光,“不如给我一张空白支票?等我想好了再来兑现?”
这混蛋居然想要一张随时可以兑现的空头支票。这太危险了,简直等于把城堡钥匙拱手送人。他绝对不能答应。
“你想要什么直说。权力?财富?还是让我帮你把仇人瞬间抹掉?”
可阿拉斯托这黑心的家伙却摇了摇头。“我的交易,我说了算,陛下。怎么样?我们成交吗?”
路西法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必须走。
可耳旁挥之不去的,是阿拉斯托的血滴在地板上的声响——滴答,滴答,像慢了半拍的丧钟。他甚至能看见那家伙的心脏在湿热的沼泽空气里艰难搏动,连带着周身的力量正一点点从缝隙里漏出去,快得连阿拉斯托那副永远挂在脸上的快活面具都遮不住。
阿拉斯托把命押上了赌桌。路西法没打算真收下这份赌注。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冷得像沼泽深处的冰:“我可以救你,但有个条件。怎么治我说了算,你不准反抗。”
阿拉斯托没立刻应下,指尖抵着下巴沉默了片刻,忽然向前伸出了手。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