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轩正对着铜镜正冠,头也没回地问身后的金子勋:“怎么样?”
“挺好的。”金子勋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听不出半分真心夸赞的意思,显然根本没往心里去。
金子轩被他这敷衍劲儿逗笑了——其实他也压根不需要金子勋的认可。他抬手理了理领口的云纹刺绣,路过廊下的铜缸时又忍不住瞥了眼水面倒影,确认额间的朱砂印记还端正鲜亮,一身金家弟子的正红官袍衬得他眉眼愈发俊朗。
他就是好看,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今晚的事都准备好了?”金子勋终于收回漫不经心的目光,开口问道。
“一个时辰前就都安排妥当了,”金子轩转身往殿外走,语气笃定,“放心,你什么都不用管。”
金子勋点点头,眉头却没松开半分,脸上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有件事……本来想等宴会上再说,可又怕时机不对……”
“什么事?”金子轩停下脚步。
“就是……和江姑娘的婚约。”
金子轩皱起眉:“现在提这个太不合时宜了。你和她都还穿着孝服,谈婚约简直是失礼。”
“我知道时机不好,”金子勋的声音低了些,“可当初婚约闹成那样,要是我再不表明心意,她万一……”
“万一答应了别人的求亲?”金子轩替他把话说完,不得不承认自家弟弟这话有道理。云梦江氏刚经历灭门惨祸,正忙着重建,肯定需要盟友。江澄性子强硬,未必会急着把姐姐嫁出去,可架不住有人趁虚而入——更何况当初是金子勋自己先表现得毫不在意婚约,江家就算另选女婿,也算不上是打金家的脸。“我明白你的顾虑,但现在提还是太唐突了。”
金子勋叹了口气,在殿内来回踱步:“本来就够乱了,爹又出了事……”
“爹生前对这婚约是什么态度?”
“一开始他根本没放在心上,都是我娘和虞夫人在张罗。后来江宗主坚持要退婚,他觉得被驳了面子。江宗主摆明了是不想让女儿嫁给一个……”
“一个根本不在乎她的人?”金子轩见弟弟卡壳,顺嘴接了一句。
“对。但爹觉得这是江家故意羞辱咱们金氏,好几次说要想办法把婚约再续上。”
“是在江宗主和虞夫人出事前,还是之后?”金子轩追问。
“大多是出事前……但出事之后也提过一次。他好像觉得,那时候会更容易……”
金子轩嗤笑一声。他分不清弟弟是嘴笨,还是实在说不出那些腌臜话。“爹是想趁江澄刚接手宗门,又正逢丧亲之痛,逼着他把姐姐嫁过来。行了,我懂了。好在他死了,不用再操心他那套恶心人的算计。”
“理是这个理,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提爹的事,太难了……”
“提爹的什么事?”金子轩刚问出口,就见弟弟猛地别开了脸。他瞬间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杀了爹的是江厌离?也就是说,爹当初是想对她动手?这老东西真是没下限……不过这事虽然麻烦,但也不是没法解决。你恨她吗?”
“当然不!”金子勋急得脸都红了,“她只是在自保而已!”
“那你觉得她恨你吗?”
金子勋皱着眉想了想:“应该不会吧?我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那你怕什么?”金子轩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这时候提婚约有点不合时宜,但绝不能让这么好的姑娘从弟弟手里溜走,“别自己给自己添乱。不过你担心她另嫁他人倒是没错,现在不能明着提婚约,旁敲侧击总可以。听我的,宴会上找个机会坐过去,先跟她说知道江氏遭了大难,让她先顾着重建宗门的事,金氏会全力支持她。然后告诉她,等丧期过了,你们可以再慢慢谈婚约的事。”
金子勋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我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就走吧,该去迎客人了。”
金子勋心里藏着点不怎么光彩的期待——那些早年看不起他的世家子弟,今晚都得看着他站在哥哥身边,穿着金氏正式弟子的官袍风光无限。他要好好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一番,当然,得装得文雅点。
最先到的是姑苏蓝氏,蓝曦臣一身月白正装,依旧是那副温润出尘的样子——说句公道话,这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好看。他笑着跟金子轩打了招呼,又第二次恭喜了他,才带着弟子们进了殿。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聂明玦,也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恭喜。金子勋看得出来聂明玦还是不喜欢他,也不信任他,不过没关系,他也没打算跟这人深交。看在蓝曦臣的面子上,能维持表面和平就行,做朋友就算了。
等云梦江氏的人进来时,金子勋直接僵在原地,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金子轩强忍着笑意上前迎客,对着莲花坞的三兄妹微微拱手。他已经打定主意,江厌离必须是他的新弟妹,回头得给她立个长生牌位——毕竟是她杀了那个畜生一样的爹,简直是功德无量。
只希望自家弟弟别把他教的话给说砸了才好。
莲花坞来的这对师兄弟,气氛总透着股不对劲。
金瑶记得他们在不净世那会儿还挺随性的,可自打从乱葬岗回来,整个人都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尤其是魏无羡,看着总有点神思恍惚。他忍不住想起当年在温若寒身边当助手时听说的那些事——三个月乱葬岗的日子,换谁都得被逼疯吧?
可江澄又怎么回事?他明明亲眼看见温逐流化去了江澄的金丹,这人居然还能照常修行?
金瑶捻着酒杯沿,越想越觉得是个解不开的谜。
等所有人都到齐,几轮酒敬完,金瑶端着杯子在席间转了转,耳朵支棱着听众人闲聊。兰陵金氏办这场庆功宴,本就该是份内事。可怜了金子轩,刚接手宗主之位就遇上这么烂的摊子——金瑶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想起金光善那死法,实在算不上体面。
耳边飘来几句对金子轩的议论,金瑶心里有点不痛快。
江澄不也是刚接下云梦江氏的烂摊子?就因为江枫眠是战死沙场的,没人可怜他,反倒一个劲可怜金子轩。四大家族谁没在温氏手里折损过?凭什么只盯着兰陵金氏的难处叹气?
主桌的上位空着,是他们商量好的,以此纪念四大家族并肩抗温的功劳。金瑶坐在金子轩身边,趁着上汤的间隙凑过去,低声说了个主意。金子轩皱着眉听完,琢磨了会儿还是点头同意了。
等下一次举杯的空档,金瑶站起身,声音清亮地邀请所有宗门半年后齐聚兰陵,参加百凤山围猎。
席间瞬间响起一片掌声,人人都夸兰陵金氏大气。能办得起围猎的宗门,哪用得着别人可怜?金瑶满意地坐回原位,视线却不由自主飘向对面的蓝曦臣,看他举着酒杯含笑示意的样子,连光影落在他发间都觉得顺眼。
剩下的时间,他就专心喝酒赏人,再不管那些烦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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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厌璃这顿饭吃得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两个弟弟。
她知道魏无羡在乱葬岗遭了多大的罪,恐怕比江澄失去金丹还要难熬。他嘴上不说,可谁都看得出来,温家根本就是把他扔去乱葬岗等死。现在的他,听见突然的声响会下意识缩脖子,别人碰他一下都要惊得跳起来,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怨气总在指尖打转,除了她和江澄,连蓝忘机都很少能跟他待在一块儿。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盼着回莲花坞后,清净日子能让他慢慢好起来。
魏无羡像个影子似的在宴会上飘来飘去,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又不见踪影。虽不合规矩,可总比把他硬按在席间强——这地方太吵太闹,他根本待不住。江厌璃看见蓝忘机几次起身出去找他,心里才稍微踏实了点。
金子轩的一番话,也让她松了口气。
他说得磕磕绊绊,明显是提前练过好几遍,说兰陵金氏会全力帮云梦江氏重建,知道她现在心思全在宗门,等日子安稳些,再谈他们俩的事。江厌璃一眼就看出来,这话十有八九是金瑶帮着写的,可字字都是真心。说起来,有金瑶这么个会说话的弟弟在,总比金子轩自己瞎琢磨强,省得他一张嘴就得罪人。
等他们回到客栈时,已经快三更天了。魏无羡早就回来打坐,听见推门声猛地睁开眼,陈情瞬间横在身前,像是要挡什么偷袭。
“是我们。”江澄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硬邦邦,可擦身而过时,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倒是打坐勤快了,干脆别用那歪门邪道的修法,省得每天耗神镇压怨气。”
“知道了知道了。”魏无羡耷拉着眼皮,看着像是要困倒,却又强撑着没睡。
江澄倒头就睡,江厌璃却睡不着,看见魏无羡在床边翻来覆去,指尖还在无意识地捻着陈情的穗子,便端着泡好的茶走过去。
“过来坐会儿。”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魏无羡皱着眉想推她,却被她一把按在椅子上,“明天还要赶路回莲花坞呢。”
“不着急。”江厌璃把茶杯递给他,“阿羡,跟我说说,到底在烦什么?莲花坞被灭门后,你受了那么多苦,我都知道。可你总把事憋在心里,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要跟我说。”
魏无羡别过头,声音闷闷的:“那是小时候,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了就不能跟姐姐说心事了?”江厌璃挑眉看着他,“就说一件,哪怕是件小事也行。你要是不说,我今晚就不睡了,陪着你耗着。”
“师姐!你怎么还来这套!”魏无羡急得直瞪眼,又没法真跟她较劲,垮着脸叹了口气,“好吧,就一件。今天我跟蓝湛在城外走,碰到了一群温家俘虏。金子勋带着几个金氏弟子……他们把人杀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眼泪止不住往下掉:“都是平民啊,女人孩子,还戴着镣铐,那些人居然拿弓箭射他们,跟打猎一样玩!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江厌璃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声音放得很柔:“这世上总有心肠歹毒的人,你看见了心里难受,我知道。还好你跟我说了,不然憋在心里该多疼。明天走之前,我会跟子轩说这件事,让他管管底下的人,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他能管得住吗?”魏无羡吸了吸鼻子,语气里满是不信。
“以前的子轩或许不行,可现在他是宗主了,会不一样的。”江厌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就不能给他个机会?”
“才不要!”魏无羡梗着脖子,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了点,“谁都配不上师姐!你就该跟我和江澄待在莲花坞,一辈子都别嫁人!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江厌璃被他逗笑了,推了推他的肩膀:“好,我们说好了。快睡吧,等回了莲花坞,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点了点头,任由她扶着自己躺到床上。不过几分钟,他就睡得沉了。
江厌离却没立刻合眼,脑子里反复盘着明天一早该怎么开口。她天没亮就醒了,煮了茶,备了早饭,还抽空跟江澄说了几句。这些日子各门派宗主天天早起开会,商量战后收尾的事。本来江澄没打算参加这次会议——毕竟他们今天就要启程回去了,可最后还是应了下来,还说可以带她一起去。
让江厌离松了口气的是,金子勋不在场,只有金子瑶在。这事最好还是让金子轩自己处理成家务事。那些宗主们看见她进来时都愣了一下,却没人出声反对。
客套的问候结束后,江厌离上前一步,轻声开口:“金宗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金子轩应着,脸上带着几分疑惑。
“昨日在城外,有一批被俘虏的平民。他们已经被锁上了镣铐,本该押解回城,可令表弟金子勋和他手下的人,却把他们当成了猎物,肆意猎杀取乐。我弟弟阿羡亲眼看见了这一切,气得浑身发抖。”
金子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蓝曦臣眉头紧锁,满脸忧色,倒是聂明玦依旧面无表情。“此事确实过分……我会找他算账的。”
“敢问各位宗主,这批俘虏日后打算如何处置?”江厌离又问。
“这……”金子轩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主要是分派到各州各县做苦役,战后百废待兴,有不少重建的活计等着人干。”
江厌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可我觉得,将平民俘虏押去做苦役,实在不妥。温若寒的那些手下修士,或是参与过战斗的温家弟子,论罪当罚,我无话可说。可这些平民是无辜的,他们左右不了温若寒的野心,更没参与过那些恶行。”
“那依你之见,放他们回田里种地?”聂明玦皱着眉反问。
“为何不行?”江厌离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又能碍着谁?”
“不管是不是平民,他们流的都是岐山温氏的血!那贪权嗜杀的本性早就刻在骨血里了,谁能保证他们日后不会为温家报仇?”聂明玦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江厌离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道:“聂宗主,恕我直言,一个人的品性,从来不是由血脉决定的。出身更不能定夺一生的命运——这话,想来在座的几位,”她的目光在金子轩和金子瑶脸上轻轻一停,“应该也深有体会。”
蓝曦臣掩袖低笑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聂明玦的胳膊:“明玦兄,我觉得厌离姑娘说得有理。平民不该为温若寒的罪孽买单。谨慎些是该的,我们可以定期派修士去岐山巡视,确保安稳便是,何必把这些人从故土拖走呢?”
聂明玦脸色依旧难看,金子轩却像是抓住了讨好江厌离的机会,立刻开口附和:“我也赞同姑娘的说法。若是缺人手,可以招募自愿来做工的,按日给他们算工钱便是。”
“清河的重建我自己会处理,才不需要温家的狗来插手。”聂明玦闷声丢下一句,别过了头。
江厌离朝金子轩微微一笑,看着他耳根瞬间红透,心里松了口气。“多谢各位宗主愿意听我啰嗦,知道此事能有个妥当的安排,我就放心了。”她微微欠身行礼,众人也起身回礼。金子瑶看着她,嘴角带着了然的笑意,显然是觉得她这番话说得漂亮,稳稳拿捏住了局面。
“我们要回莲花坞了,”江澄开口道,“若是各处有需要,随时派人知会一声。”
走出议事殿时,江厌离看见江澄正摇着头,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江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说的那些话,跟娘当年会说的一模一样,可你说出来是裹着蜜,娘说出来却像淬了毒,结果你还赢了,而且赢的比娘利落多了。换做是娘,怕是早就跟聂明玦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他用胳膊撞了撞江厌离的肩膀,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能有你帮着我重建莲花坞,真好。”
江厌离笑着回他:“我也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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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还不到一个时辰,金子轩就把新的命令传达给了所有弟子,又单独把金子勋叫到一边,问他能不能照做。金子勋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说没问题。
可才过了一个时辰,就有人来报,说金子勋虽然按命令放了一批俘虏,却在那些人逃跑时,下令把他们全都杀了。金子轩找到他质问,他却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你只说要放了他们,可没说要让他们活着到家啊。”
当晚,金子轩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不夜天,往包里塞东西时动作带着明显的火气。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金子瑶走了进来。
“有事?”金子轩没好气地问。
“你不能就这么算了。”金子瑶开门见山。
“我能怎么办?”金子轩又气又臊,眉头拧成一团,“命令我下了,可他根本不听我的。”
“你管不住他执行命令,难道还管不住他违抗命令后的惩罚?你必须罚他,也一定要罚他。你还没看明白吗?他就是觉得你软弱——说句实在话,他没说错。我知道你刚接手宗主之位,经验不足,管教一个比你年长、又从来没服过你的人,确实难。但难归难,这事你必须做。”
金子轩别过脸,声音闷闷的:“我怕越罚越糟。”
“确实会更糟。”金子瑶毫不避讳地说,见金子轩脸色更难看了,才又继续道,“兄长,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轻轻骂金子勋几句就算了,那所有人都会觉得你软弱可欺,不仅金子勋以后会更加无法无天,其他旁支的人也会渐渐不把你放在眼里,觉得你不配当这个宗主。”
“要么,你就拿他杀鸡儆猴。”金姚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当众狠狠罚他,罚得够狠,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拎得清轻重,镇得住自己手下的人,连自家人都不会徇私。金子勋肯定会恨你恨得牙痒,说不定还会继续找你麻烦,但其他世家的人,会服你。至少到时候,你能清楚地知道刀从哪来。”
金子轩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金姚说的是对的。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是对的,可他偏生就恨这一点。
他早知道世家的腌臜事多,兰陵金氏的更是脏得下不去眼,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接掌家主之位的第一道难题,竟然是从亲堂哥那里来的——更没想过,他要亲手处罚一个对自己不敬的自家人。
沉默了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气,绷紧的肩膀垮下来:“那你说,该怎么罚?”
“他杀了几个俘虏?”
金子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结滚了滚才憋出话:“十一个,里面还有两个孩子。”
“那就打他鞭子,十五鞭。”金姚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十鞭对应他违抗你命令杀的十一个人,剩下五鞭,那两个孩子各加两鞭,多的那一鞭,是罚他连孩子都下得去手。”
“我不能——”金子轩死死攥着衣袖,才勉强稳住声音,“我不能让堂哥当众受鞭刑。”
“你当然能。”金姚抬眼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要是觉得这个处罚不合适,你自己想一个也行。但我问你一句,兄长,你觉得他不该罚吗?我们说的不是偷鸡摸狗,也不是嚼舌根传闲话,他杀的是你亲口下令不准动的无辜俘虏。这种事都不该罚,那还有什么事该罚?”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金子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犹豫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惫:“你说得对,我知道。只是……我从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我原本以为,我会慢慢学着接手族里的事,等父亲哪天在睡梦里走了,我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位。我以为我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我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会好的。”金姚的语气软了些,“等回了金麟台,很多事都会不一样。我会帮你的,不管你需要我做什么。”
金子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感激:“谢谢你,金姚。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姚淡淡笑了笑:“能帮兄长,是我的荣幸。至于金子勋的事,你还有几天时间缓冲。我觉得最好等回了金麟台再动手,这样才能让该看到的人都看到。”
金子轩心里清楚,这一鞭下去,兰陵金氏内部怕是要掀起不小的风浪,但至少,他还有几天时间做好心理准备。而且在做决定之前,他还能先问问母亲的意见,不至于做了没法挽回的事。
“好。”他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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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江家三兄妹在客栈的房间里围坐着吃饭,江澄正眉飞色舞地讲着白天的事。
“你是没看见师姐当时的样子,太帅了!”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谁能想到她居然敢直视赤锋尊?结果赤锋尊愣是被她盯得先开了口!”
江厌离端着碗,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没反驳他。
“师姐本来就厉害!”魏无羡凑过来,脸上还带着没褪去的笑意,随即又收了笑,认真地看着江厌离,“说真的师姐,今天谢谢你站出来帮我们说话。要是换了我去,指不定当场就炸毛了,最后肯定得把事情搞砸。”
“你搞砸事情?”江澄故作震惊地挑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几天没闯祸,都要憋出毛病了。”
魏无羡笑着一拳砸在他肩上,目光却没离开江厌离,语气里带了点疑惑:“师姐,你从兰陵回来之后,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你不一样的地方才多。”江澄白了魏无羡一眼。
“我不一样那不是正常操作吗?”魏无羡摆了摆手,皱着眉仔细打量江厌离,“可师姐不一样啊,不是那种不好的不一样,是……怎么说呢,不是以前那种柔柔弱弱的感觉了。也不是说你以前不勇敢,就是现在看着,好像更……更有底气了?”
江厌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指尖微微用力。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该怎么跟两个弟弟说这件事。她知道自己瞒不住,尤其是如果她真的要和金子轩再续前缘,以后少不了要去金麟台,他们迟早会知道。与其让他们从别人嘴里听到变味的版本,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们——哪怕他们会生气,会担心。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这事和金光善的死有关。你们先说说,都听说了些什么?我也好知道该从哪说起。”
魏无羡耸了耸肩:“我就知道他死了,当时不在场,没听到什么八卦。”
“我听的版本可就多了。”江澄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点嗤笑,“有人说他是喝多了从楼上摔下来摔死的,又有人说那是兰陵金氏的遮羞布,真相更不堪。还有人说他是因为抢女人和别人打起来死的,又或者,是被女人杀的?版本多得数不清。”
“金夫人就是要这种效果。”江厌离的声音沉了些,“你们都知道金光善好色,养了不少外室,还总去勾栏瓦舍。但他不止好色,还霸道得很,看上的女人就一定要得到,从来不管人家愿不愿意。他死的那天晚上,就是因为盯上了一个不该惹的女人,被那女人一刀捅进了心脏。”
“干得漂亮!”魏无羡一拍桌子,随即又皱起眉,“不过那姑娘肯定麻烦不小吧?师姐你认识她吗?她现在没事吧?”
江厌离点了点头:“她没事。就像你说的,她终于知道自己有多强了。”
说着,她抬手解下腰间的短刀,放在桌上。
魏无羡和江澄瞬间就安静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把刀,脸色煞白。
“这把刀是母亲在我十岁那年给我的。”江厌离指尖拂过刀鞘上的纹路,声音很轻,“她让我每天都要擦,不能让刀生锈。我当时还问她,我一个女孩子,要刀做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动手伤人……可真到了那一步,我还是动手了。”
“师姐!”魏无羡的声音都在抖,脸色白得吓人,“操,是我……是我让你去兰陵的!我让你一个人去的,我和江澄都没跟着,你居然——”
江厌离伸手,分别握住了两个弟弟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试图安抚他们失控的情绪:“可我不需要你们保护啊,阿羡,阿澄。我自己保护了自己,也终于知道,原来我能做到。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兄弟俩都僵着没说话,过了好半天,江澄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那你……没惹上麻烦?金家没追究?”
“没有。金夫人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她让所有知情的人都不许再提这件事,不过显然还是有人漏了口风。”江厌离用力握了握他们的手,“我没事,真的。那段日子确实很难熬,但我已经走出来了。现在我知道自己有多强,以后,换我来保护你们。”
江澄僵硬地点了点头,魏无羡则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那是他离开云梦之后养成的习惯,像是只有这样,才能稳住失控的情绪。
江厌离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声音放得更柔了些:“阿羡,你是不是很疼?”
“什么?不,我……”魏无羡猛地别开脸,用力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气不过,你居然要遭这种罪。好在那家伙死了,也算大快人心。”
“是啊。”江厌离轻声应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们分开得太久了……我觉得,不如把各自分开后发生的事都说出来吧。以前我们从来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阿澄,你说说你找阿羡的时候,都遇到过什么?”
江澄点了点头,勉强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当初我在兰陵和其他人汇合,跟含光君说我要去寻你,他就只是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刚打算出发,就看见他站在门口,包袱都收拾妥当了。他连句话都没说,好像理所当然就该跟我一起去似的。”
“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性子。”魏无羡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该你了,阿羡。”江厌离看着他,见他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又软了语气,“就一件事,跟我们说一件就好。”
魏无羡喉结滚了滚,又别开了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在客栈被他们抓住了。”
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耗光了全身力气。江厌离没再多问,伸手将他揽进怀里,紧紧抱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们终于团聚了,以后会互相守护的,对不对?”
魏无羡和江澄都点了点头。魏无羡埋在她肩窝,闷闷地应道:“嗯,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