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梅三天后回来了,带着一个装衣服的尼龙袋子。她进门时低着头,眼睛红肿,显然哭过。李永辉跟在她身后,脸色铁青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爹,妈。”韩梅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李白英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状忙擦擦手迎上去:“韩梅回来了,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做。”
“不用了妈。”李永辉生硬地说,“韩梅有话要说。”
堂屋里,李子竖放下手里的报纸,取下老花镜。王大川从里屋出来,手上还沾着修理农具的油污。
一家人坐定,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韩梅绞着手指,嘴唇颤抖着,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音。
“到底什么事?”李子竖问,声音里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爹,妈……”韩梅终于鼓起勇气,“我想……我想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屋里一片死寂。李白英的心沉了下去。她太明白“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在农村意味着什么——那是离婚的前奏。
“为什么?”李子竖的声音陡然提高,“永辉对你不好?还是我们老李家亏待你了?”
“不是,不是的。”韩梅的眼泪掉下来,“是我……是我觉得配不上你们家。”
“这话怎么说?”王大川难得地开了口。
韩梅哭得更厉害了:“我娘说,说你们家……家风不正。说我嫁过来,连带着我们王家都让人笑话。我嫂子昨天去赶集,听见有人背后嚼舌根,说……说婆婆在外面……”
她说不下去了,但意思已经明白无误。
李白英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脸色煞白。她看见儿子李永辉别过脸去,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看见丈夫王大川深深低下头,仿佛要把自己缩进地里去。看见父亲李子竖的脸从红变白,又从白变青,最后变成一种可怕的铁灰色。
“你……你们王家……”李子竖的声音在颤抖,“欺人太甚!”
“爷,不是这样的。”韩梅哭着解释,“是我自己觉得没脸。我在村里走,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去代销点买盐,那些婆娘看见我就交头接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李永辉猛地站起来:“受不了就滚!我们李家不缺你一个!”
“永辉!”王大川喝止道。
但已经晚了。韩梅“哇”地一声哭出来,抓起尼龙袋子就往外跑。
“还不快去追!”李子竖对孙子吼道。
李永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最后是李白英追了出去。她在村口的土路上拉住韩梅,气喘吁吁:“韩梅,韩梅你听我说……”
“妈,您放手吧。”韩梅抽回胳膊,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我知道您不容易,可我也不容易。我才二十三岁,不想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
“我改,我一定改。”李白英急切地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好好过日子,再也不……”
“有些事,改了也晚了。”韩梅摇摇头,“名声这东西,坏了就是坏了。妈,对不起。”
她转身走了,瘦小的身影在黄土路上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玉米秸秆垛后面。
李白英站在路中央,深秋的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路过的村民骑着自行车经过,投来好奇的一瞥,又匆匆离去。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这条路上,她送赵文斌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风,这样的黄昏,赵文斌说:“白英,等我混出个样子,一定回来接你。”
他再也没回来。
李白英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她没哭,只是觉得累,累得连呼吸都费劲。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堂屋里亮着灯,李子竖、王大川、李永辉都坐在那里,谁也没说话。
“她走了。”李白英低声说。
李永辉猛地抬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满意了?啊?我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让你给搅黄了!你知道我为了娶韩梅花了多少钱?三万八!三万八啊!我在家具厂干一年才攒几个钱?”
“永辉,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王大川喝道。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错了吗?”李永辉站起来,声音激动得发颤,“从小到大,我在学校就让人笑话,说我是破鞋的儿子!好不容易熬到结婚,以为能过安生日子了,结果呢?妈,你告诉我,外面的野男人就那么好吗?好到你不要脸,不要家,连儿子的幸福都不要?”
“够了!”李子竖一拍桌子,“都给我闭嘴!”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李永辉粗重的喘息声。
“这事不能怪韩梅。”李子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要怪,就怪我们自己家风不正。我李子竖在村里活了六十五年,从没像现在这么丢人过。”
他站起身,走到李白英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从今天起,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家待着,做饭,洗衣,伺候你男人。你要是再敢踏出河边村一步——”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让李白英不寒而栗。
那天夜里,李白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王大川在她身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凌晨三点多,他忽然坐起来,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烟。
“大川。”李白英轻声叫他。
王大川没应声,只是深深地吸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李白英说,“可是大川,你知道吗,我嫁给你二十三年,你有跟我说过一句贴心话吗?你关心过我过得开不开心吗?”
王大川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白英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是老实人,不会说话。”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可我从没打过你,没骂过你,挣的钱都交给你。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嫌我没本事。可咱们庄稼人,不就是这样过日子吗?谁家不是这样?”
“是啊,谁家不是这样。”李白英苦笑道,“可我就是不甘心。我总觉得,人活一辈子,不该只是这样。”
王大川把烟按灭在床头的罐头瓶里:“现在你甘心了?把儿子的婚事搅黄了,把爹气病了,你就甘心了?”
李白英无言以对。
“睡吧。”王大川躺下来,背对着她,“明天永辉还要回县里上班,早点起来给他做饭。”
第二天,李永辉天不亮就走了,没吃早饭,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李白英站在门口,看着儿子骑摩托车远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接下来的日子,李白英真的哪儿也没去。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做饭,打扫院子,喂鸡,然后去地里帮王大川干活。中午回来做饭,下午洗衣服,缝缝补补,晚上再做一家人的饭。她像个机器人一样忙碌着,不停歇,不说话。
村里人渐渐注意到了李白英的变化。那些闲言碎语少了一些,但并没有消失。在井边打水时,在代销点买东西时,她总能感觉到那些探究的目光。
十一月的一天,李白英去镇上赶集,给二儿子永煌汇钱。在邮局排队时,碰见了以前一起在西京打工的姐妹春霞。
“白英?真是你啊!”春霞惊喜地拉着她的手,“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呢。怎么不去找我玩?”
春霞嫁到了邻村,丈夫在镇上开修理铺,日子过得不错。
“家里忙,走不开。”李白英勉强笑道。
两人找了家小饭馆坐下,春霞点了两碗烩面。
“你这些年怎么样?”春霞问,“还在山西吗?”
“不在了,回来了。”
春霞打量着她,叹了口气:“回来也好,女人嘛,还是得有个家。不过白英,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春霞压低声音,“白英回娘家的事,传得可难听了。说你儿子那方面不行,又说你爹为人刻薄……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李白英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掉在桌上。
“要我说,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春霞握住她的手,“农村就这样,谁家有点事,能传十里地。过一阵子就好了。”
“过一阵子?”李白英苦笑,“我都等了五年了,也没见好。”
“那不一样。”春霞说,“你现在回来了,老老实实过日子,时间长了,人家自然就不说了。对了,你知道张三炮的事吗?”
李白英心里一紧:“他怎么了?”
“他儿子上个月结婚了,媳妇是周村的,要了八万彩礼。”春霞说,“张三炮把家里的地都抵押了,还借了高利贷。结果你猜怎么着?结婚才半个月,新媳妇就跑了,说是受不了他儿子的臭脾气。现在张三炮欠了一屁股债,天天有人上门要账。”
李白英愣住了。她想起村口张三炮局促的样子,想起他说“我儿子要娶媳妇,不能因为我坏了名声”。
“人啊,都是命。”春霞感慨道,“你以为自己选的是条好路,走着走着就掉沟里了。你以为自己走的是绝路,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吃完面,两人在镇上分了手。李白英去供销社买了些日用品,又给王大川买了双新胶鞋——他脚上那双已经补了三次了。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春霞的话。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的“又一村”在哪里?
走到村口时,她看见父亲李子竖站在老槐树下,正和几个老人说话。她本想低头走过去,李子竖却叫住了她。
“白英,过来。”
李白英走过去,那几个老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这是你王大爷,李大爷,赵大爷。”李子竖介绍道,“都是以前跟我一块在大队干过的。”
李白英挨个叫了人。
“子竖啊,你这闺女看着挺本分的嘛。”姓王的老头说,“不像外面传的那样。”
李子竖的脸僵了一下:“本来就是本分孩子,都是让外面的人带坏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姓李的老头打着圆场。
简单寒暄几句后,李白英先回家了。走出不远,她听见身后传来低语:
“老李也是可怜,一辈子要强,老了老了摊上这事。”
“要我说,他闺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声点,还没走远呢。”
李白英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回了家。关上院门,背靠着门板,她大口喘着气,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有些耻辱,永远洗刷不掉。她以为回家是救赎,其实是走进了另一座监狱。
晚饭时,李子竖的心情似乎不错,多喝了二两酒。
“今天碰见老王他们,说起咱们村要修族谱的事。”他说,“咱们李家是村里的大姓,这事我得牵头。老王说让我当编修委员会主任。”
“那是好事啊。”王大川难得地接话。
“可不是嘛。”李子竖红光满面,“族谱三十年一修,上次修谱还是1978年,那会儿我是会计,帮着登记。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是主任。”
他看了李白英一眼,眼神复杂:“修族谱是大事,要记录每个族人的生平事迹。光宗耀祖的要记,败坏门风的……也要记。”
李白英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声音发抖。
“没什么意思。”李子竖又喝了口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族谱就是家族的法,得让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那天夜里,李白英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死了,名字被写进族谱,但不是和丈夫王大川并列,而是单独列在一页,上面写着:“李白英,女,行为不端,败坏家风,为族人所不齿。”
她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窗外月光如水,冷冷地照进来。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院子里。深秋的夜已经很凉了,她裹紧衣服,在枣树下坐下。她家有三颗树,一颗是枣树,第二颗是枣树,第三颗也是枣树。
月光把枣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枝丫丫,像一张巨大的网。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父亲抱着她坐在院子里,教她认星星。
“那是北斗七星,像不像个勺子?”
“那是银河,王母娘娘用簪子划出来的,隔开了牛郎织女。”
那时的父亲多么慈祥,会给她讲故事,会给她摘枣子,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她第一次外出打工?是从流言传回村子?还是从母亲去世,这个家失去了最后的缓冲?
李白英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父亲之间,隔着的已经不止是一条代沟,而是一条鲜血淋漓的深渊。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子竖披着衣服出来,看见她,愣了一下。
“大半夜不睡觉,坐这儿干什么?”
“睡不着。”
李子竖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也抬头看天。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起一层银光。这个六十五岁的老人,腰板依然挺直,但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
两人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露水打湿了衣裳。
“白英。”李子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你还记得你爷爷吗?”
“记得。”
“你爷爷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子竖啊,咱们李家世代清白,没出过一个作奸犯科的人。你要守住这份清白,传给子孙后代。”李子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答应他了。我这辈子,没拿过公家一分钱,没干过一件亏心事。可是现在……现在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爷爷?”
李白英的眼泪掉下来:“爹,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李子竖苦笑,“你妈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说:子竖,咱们闺女命苦,你别太为难她。我答应她了,可我也答应你爷爷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这个一向强硬的老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李白英伸出手,想握住父亲的手,但李子竖站了起来。
“回屋睡吧,天凉。”他转身进了屋,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孤独。
李白英在院子里又坐了很久,直到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白英更加沉默寡言。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一台只会干活的机器。王大川看着她日渐消瘦,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李永辉每周回来一次,每次都匆匆来去,很少在家过夜。他和父亲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和母亲之间更是几乎不说话。
十一月下旬,二儿子李永煌回来了。他在县一中读高三,是全家人的希望。李永煌长得像母亲,清秀,内向,成绩很好。
“妈。”他叫了一声,眼神闪烁。
李白英想抱抱儿子,但李永煌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扎进李白英心里。
晚饭时,李子竖难得地露出笑容,不停地给孙子夹菜。
“永煌,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行,上次模拟考年级第五。”
“好,好!”李子竖眉开眼笑,“好好学,争取考个重点大学,给咱们老李家争光!”
李永煌低下头扒饭,没说话。
“永煌啊。”李子竖又说,“在学校里,没人说什么闲话吧?”
李永煌的筷子停住了。
“爷,您问这个干什么?”李永辉不满地说。
“我问问怎么了?”李子竖瞪了孙子一眼,“永煌,爷爷跟你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咱们老李家现在让人指指点点,你更要争气。等你有出息了,看谁还敢嚼舌根!”
李永煌的脸涨得通红,忽然放下碗:“我吃饱了。”
他起身回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饭桌上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李白英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心里一阵刺痛。她想起永煌小时候,最爱黏着她,让她讲故事,让她背唐诗。那时候儿子看她的眼神,满是崇拜和依赖。
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看她的眼神变了?变成了躲闪,变成了羞愧,甚至变成了厌恶?
那天晚上,李白英做了永煌最爱吃的葱花饼,送到他房间。
“永煌,吃点夜宵吧。”
李永煌坐在书桌前,头也不抬:“放那儿吧。”
“永煌,妈想跟你说说话。”
“我作业多,没时间。”
“就一会儿。”李白英在床边坐下,“妈知道,妈让你丢脸了。”
李永煌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妈对不起你。”李白英的眼泪流下来,“可妈也是没办法。你和你哥要上学,要娶媳妇,处处都要钱。你爹种地那点收入,根本不够……”
“所以你就去卖身?”李永煌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全是怒火,“妈,你知道我在学校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他们给我起外号,叫我‘婊子养的’,在我课本上画裸体女人!我打架,被处分,老师找我谈话,说让我管好家里人!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李白英惊呆了,她从来没想过儿子在学校会受这样的委屈。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重复这三个字。
“对不起有什么用?”李永煌冷笑道,“妈,你要真是为我好,就别回来了。你在外面,眼不见心不烦。你回来了,所有人都盯着咱们家,我连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太伤人了,李白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在门口,她听见儿子压抑的哭声。
那一夜,李白英整晚没睡。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看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心里一片冰凉。
也许儿子说得对,她不该回来。在这个家,她是多余的,是耻辱的标记。她的存在,只会让所有人痛苦。
天快亮时,她做了一个决定:等永煌高考完,她就走。去山西,去新疆,去哪儿都行,总之离开河边村,离开这个让她和家人都窒息的地方。
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王大川。王大川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一定要走吗?”
“嗯。”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不回来了。”
王大川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用沉默接受了命运的一切安排。
十二月初,下了一场雪。河边村变成了一片银白世界。李白英站在院子里,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堆雪人的情景。那时候的父亲会把她举起来,让她给雪人戴上草帽。
“爹,雪人冷吗?”
“不冷,雪人不怕冷。”
“那我给雪人织条围巾吧!”
“好,咱们白英最乖了。”
回忆像雪花一样,一片片落在心上,冰凉,转瞬即逝。
李白英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她手心融化,变成一滴水,像眼泪。
她知道,这个冬天会很长,很冷。但她不知道,这个冬天,将是她人生最后一个冬天。
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朝着那个血腥的傍晚,不可逆转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