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灵异悬疑小说 > 罪碑
本书标签: 灵异悬疑 

第四章 离歌

罪碑

2009年春天来得很晚,三月了,田野里还覆盖着薄薄的霜。李白英坐在开往山西的长途汽车上,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渐行渐远。

这次离开,她没有告诉李永煌。儿子正在备战高考,她不想再影响他。只是在临走前一天晚上,她偷偷往儿子枕头下塞了五百块钱,还有一张纸条:“好好考试,妈等你好消息。”

王大川送她到村口,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两个陌生人。

“到了打个电话。”王大川说。

“嗯。”

“缺钱就说。”

“嗯。”

汽车发动时,李白英回头看了一眼。王大川还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影在晨雾中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她忽然想起二十三年前嫁到王大川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早晨,也是这样的雾气。她穿着红棉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王大川推着车,一路无言。那时候她哭了一路,因为心里还想着赵文斌。

二十三年了,她在这个男人身边睡了二十三年,吃了二十三年他做的饭,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可他们之间说的话,加起来可能还没有她和工地上的姐妹一个月说的多。

这就是命吧,李白英想。

汽车驶出黄河县界时,太阳出来了。金黄色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她闭上眼睛,心里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

离开,也许是对的。对所有人都好。

山西的工地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尘土飞扬的场地,轰隆作响的机器,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李白英还是做老本行——在工地上做饭。

这次她格外小心,不和任何男人走得太近。白天在厨房忙活,晚上就待在女工宿舍里,织毛衣,看从地摊上买的旧杂志。她每个月往家寄两千块钱,其中一千五指定给永煌做生活费。

六月,高考结束那天,李白英给家里打了电话。是王大川接的。

“永煌考得怎么样?”

“他说还行。”

“志愿填哪里?”

“还没出来分数呢,等分数出来再填。”

沉默了一会儿,王大川说:“永辉……离婚了。”

李白英的心一沉:“什么时候?”

“上个月。韩梅家来人把嫁妆都拉走了。永辉把县里的工作辞了,现在在家。”

“为什么辞工作?”

“他觉得丢人,不想在县里待了。”

李白英握着话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王大川问。

“等永煌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吧。”李白英说,“我多挣点钱,他上大学要花不少。”

挂掉电话,李白英在工地的小卖部门口坐了很久。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细瘦的竹竿。她想起韩梅刚嫁过来时的样子,羞涩,爱笑,会甜甜地叫她“妈”。也想起儿子结婚那天,李子竖喝了很多酒,拍着李永辉的肩膀说:“成家了,就是大人了,要担起责任。”

才一年多,一切都变了。

七月底,高考分数出来。李永煌考了589分,超过一本线四十多分。李白英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哭了。

“好,好,我儿子有出息。”她哽咽着说。

“妈。”李永煌难得地主动叫她,“我想报新州大学。”

“报!你想报哪就报哪!”

“学费一年五千,住宿费一千二,还有……”

“钱的事你别操心,妈有。”

挂掉电话,李白英算了一笔账。学费五千,住宿费一千二,生活费一个月最少八百,一年就是九千六,加起来一万五千八。这还不算书本费、回家的路费、买衣服的钱。

她一个月挣两千五,去掉自己花销,能存两千。到九月份开学,她能存四千。不够,远远不够。

那天晚上,李白英找到工头老陈。老陈现在已经是项目经理了,在工地上有自己的办公室。

“陈经理。”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老陈正在看图纸,抬头看见她,愣了一下:“白英?进来坐。”

办公室里有空调,很凉快。老陈给她倒了杯水。

“找我有事?”

“我想……我想多干点活。”李白英低着头,“我儿子考上大学了,学费不够。”

老陈沉默了一会儿:“现在厨房的工作已经满负荷了,不能再加。不过……仓库那边缺个管理员,白天看仓库,晚上值夜班,一个月能多五百。就是辛苦,得二十四小时待命。”

“我愿意!”李白英急切地说,“我不怕辛苦。”

老陈看着她,眼神复杂:“白英,你今年四十七了吧?这样拼,身体吃不消。”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那行,明天你就去仓库报到。”老陈说,“不过我得提醒你,值夜班就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工地上的工人杂,什么人都有。”

“我知道,谢谢陈经理。”

走出办公室,李白英长长舒了一口气。多五百,一个月就能存两千五,到九月份能存五千。加上王大川种地攒的钱,应该够了。

仓库的工作比厨房更枯燥。白天登记物料出入,晚上就睡在仓库旁边的小屋里。小屋只有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电扇。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

但李白英很满足。她算着日子,算着钱,想象着儿子穿着大学校服的样子。李永煌会成为李家第一个大学生,会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会读很多很多书,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到那时,也许所有人都会忘记她的过去,只会说:看,那就是李永煌的妈妈,培养出一个大学生。

八月,录取通知书到了。李永煌被新州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录取。李子竖在电话里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咱们老李家,终于出大学生了!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他甚至破天荒地主动问起李白英:“你在外面……还好吧?钱够不够?不够就说。”

“够,够。”李白英说,“爹,您注意身体。”

“我好着呢。”李子竖说,“等永煌开学,你回来一趟吧。咱们摆几桌,请亲戚朋友喝喜酒。”

李白英犹豫了:“我……我就不回去了吧。工地忙,走不开。”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随你吧。”李子竖的声音冷了下来,“反正你在不在,都一样。”

挂掉电话,李白英呆呆地坐着。仓库里堆满了水泥和钢筋,空气中有尘土的味道。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地飞,她挥了挥手,没赶走。

九月初,李永煌去新州报到。李白英往家里汇了六千块钱,其中五千是学费,一千是生活费。她没告诉儿子,这六千块钱里,有三千是她从工地上借的。

仓库值夜班的工作,比她想象的更辛苦。工地半夜经常要材料,她得起来开门,登记。有时候一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根本睡不好。才一个多月,她的黑眼圈就重得像熊猫,体重掉了八斤。

十月的一天晚上,老陈来仓库检查,看见她憔悴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白英,你这样不行。晚上我给你安排个帮手吧。”

“不用不用。”李白英连忙说,“我一个人能行。”

“不是能不能行的问题。”老陈说,“你这样下去,会垮的。这样吧,我让小王来帮你值下半夜,你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小王是工地上的保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那……那得多少钱?”李白英问。

“不用钱,算他加班。”老陈摆摆手,“你别推辞了,就这么定了。”

从那天起,小王每天晚上十二点来接班,李白英可以睡到早上六点。虽然还是要起来几次开门,但总算能连续睡几个小时了。

李白英很感激,经常给小王带点自己做的菜。小王是四川人,爱吃辣,她就学着做川菜。两人渐渐熟悉起来,晚上值班时,会聊聊天。

小王告诉她,他家里穷,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在工地上干过小工,搬过砖,后来因为人机灵,被老陈看中当了保安。

“我想攒点钱,回家开个小卖部。”小王说,“再娶个媳妇,生个娃。”

“你还年轻,慢慢来。”李白英说。

“凤姐,你呢?”小王问,“你攒钱干啥?”

“我儿子上大学了,得供他读完。”

“你男人呢?他不挣钱?”

李白英沉默了。小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转移话题。

十一月底,工地快完工了。老陈找李白英谈话:

“这个项目年底就结束了,新的项目在西安。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过去。工资涨到三千,还是管仓库。”

李白英想了想:“陈经理,我能问问,西安那边……包吃住吗?”

“包,条件比这里好。”

“那我跟您去。”

她需要钱。永煌大二、大三、大四,还要花很多钱。李永辉离婚后在家闲着,也得找点事做。王大川种地的收入,只够他自己生活。

离开山西前,李白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李永煌接的。

“妈。”

“永煌,在学校还好吗?”

“好。”

“钱够花吗?”

“够。”

“学习跟得上吗?”

“跟得上。”

一问一答,像审讯。李白英心里发苦,但还是笑着说:“妈要去西安了,那边工资高。你缺钱了就给妈打电话。”

“嗯。”

“永煌……”李白英犹豫了一下,“你在学校,没人……没人说什么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妈,我同学都不知道我家的事。”李永煌的声音很低,“我告诉他们,我爹是工人,我妈……我妈去世了。”

李白英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半天喘不过气来。

“妈,对不起。”李永煌哽咽着,“可我真的受不了。他们问我家里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没事,没事。”李白英强忍着眼泪,“你说得对,这样好。妈明白,妈都明白。”

挂掉电话,李白英在仓库的小屋里坐了一夜。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才四十七岁,看起来却像六十岁。

她想起永煌小时候,最爱吃她做的鸡蛋羹。每次她蒸鸡蛋羹,小家伙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等着。

“妈,好了吗?”

“快了快了。”

“妈,你做的鸡蛋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

那时候的儿子,眼里有光,有爱。

现在呢?现在儿子宁愿告诉同学母亲死了,也不愿承认她的存在。

李白英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脸色蜡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一样龟裂。她摸着自己的脸,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

也好,死了也好。死了就干净了,就不会让儿子丢脸了。

十二月,李白英跟着老陈去了西安。新工地很大,是建一个商业中心。仓库也大,管理更规范。她有了单独的宿舍,虽然只有八平米,但有独立的卫生间。

西安的冬天很冷,比河北冷得多。李白英不适应,感冒了好几次。但她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工资真的涨到了三千,加上夜班补贴,一个月能拿三千五。

她每个月往家寄两千五,自己只留一千。这一千要吃饭,要买日用品,要交话费,剩下的寥寥无几。但她很满足,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想象着儿子毕业后的样子。

2010年春节,李白英没有回家。工地春节不放假,三倍工资。她算了算,干到正月十五,能多挣两千多。

年三十晚上,她给家里打电话。李子竖接的。

“爹,过年好。”

“嗯。”李子竖的声音很冷淡,“你不回来?”

“工地忙,回不去。”

“钱呢?寄了吗?”

“寄了,前天寄的,两千。”

“永煌寒假去打工了,在超市当收银员,一天八十。”

“那好,锻炼锻炼。”

“永辉去南方了,跟人去广州打工。”

“广州好,机会多。”

一问一答,像汇报工作。挂掉电话前,李子竖说:

“族谱修完了。咱们这一支,从明朝洪武年间迁到黄河,到现在二十三代,一共四百八十七人。每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李白英心里一紧:“爹,我的名字……”

“在。”李子竖冷冷地说,“李白英,女,1962年生,适王门。生子二:永辉、永煌。”

没有提她的“事迹”,但李白英知道,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仁慈。

春节过后,工地上的工人陆续返岗。李白英发现,老陈对她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经常来仓库“检查工作”,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会带点水果,说是客户送的。

李白英不是小姑娘,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她装傻,总是客客气气,保持距离。

三月的一天晚上,老陈喝多了,来仓库找她。

“白英,你跟我几年了?”

“六七年了。”

“我对你怎么样?”

“陈经理对我很好,我一直记着。”

老陈盯着她,眼睛里有血丝:“白英,我也不瞒你。我离婚了,去年离的。孩子跟了前妻,我现在一个人。”

李白英低下头:“陈经理,您喝多了,回去休息吧。”

“我没喝多。”老陈抓住她的手,“白英,咱们都不年轻了,找个伴过日子吧。我在这行干了二十年,有经验,有人脉。你跟了我,不用再这么辛苦,我可以给你开个店,做点小生意……”

“陈经理!”李白英抽回手,“您真的喝多了。我有丈夫,有孩子。”

“你那也叫丈夫?”老陈冷笑,“一年见不了一次面,话都说不了几句。白英,别骗自己了,你那个家,早就名存实亡了。”

这句话刺痛了李白英。她站起来,打开仓库的门:

“陈经理,请您回去。我要休息了。”

老陈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从那以后,老陈再也没单独来找过她。工作上还是一样,该关照的关照,该批评的批评,但那种微妙的暧昧消失了。

李白英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她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什么——一个安稳的晚年,一个不用再漂泊的生活。可她做不到。她心里还有那个家,还有儿子,还有那个虽然冷漠但毕竟是她父亲的男人。

六月,李永煌打来电话,说要买电脑,学机械设计要用。

“多少钱?”

“最便宜的也要四千。”

“妈给你寄五千,买个好点的。”

“谢谢妈。”

挂掉电话,李白英算了算账。存折上还有八千,寄五千剩三千。下个月工资发了,再寄两千回家,自己留一千五。够了。

她去银行汇款,排队时看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头发白了一大半,背有点驼,衣服是工地发的工装,洗得发白。她才四十八岁,看起来却像六十岁。

汇完钱,她走进一家小饭馆,破天荒地点了一碗羊肉泡馍。二十五块钱,是她三天的饭钱。但今天,她想对自己好一点。

泡馍很香,热气腾腾。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想起很多年前,和赵文斌在县城吃羊肉汤的情景。那时候一碗羊肉汤八毛钱,赵文斌总把肉挑给她。

“你吃,你正长身体呢。”

“文斌哥,你对我真好。”

“傻丫头,不对你好对谁好?”

后来赵文斌回城了,走之前塞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五十块钱和一张纸条:“等我稳定下来,就接你进城。”

她等了三年,等到赵文斌结婚的消息。

羊肉泡馍吃完了,李白英的眼泪掉进碗里。她赶紧擦擦眼睛,付钱离开。

回到工地,她给王大川打了个电话。

“大川。”

“嗯。”

“永煌要买电脑,我寄了五千回去。”

“知道了。”

“你……你身体还好吗?”

“好。”

“爹呢?”

“也好。”

又是沉默。李白英忽然很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那我挂了。”

“等等。”王大川忽然说,“白英,你……你在外面,注意安全。别太累。”

就这一句话,让李白英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知道。你也是。”

挂掉电话,她坐在宿舍的床上,看着窗外西安的夜空。城市的灯光把天空染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她想起河边村的夜晚,星星又多又亮,像撒了一把碎钻石。

她想家了。虽然那个家让她窒息,让她痛苦,但那是她的家,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母亲埋葬的地方。

八月,工地出了事故。一个工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腿。老陈被公司问责,扣了半年奖金。那段时间,老陈脾气很坏,经常骂人。李白英小心翼翼,生怕触霉头。

九月底,李永煌打电话来,说想考研。

“考研好,妈支持你。”

“可是考研要报辅导班,买资料,要花不少钱。”

“多少钱?”

“至少得三四千。”

“妈给你寄。”

“妈……”李永煌犹豫了一下,“要不我还是不考了,早点工作挣钱。”

“不行!”李白英斩钉截铁,“必须考!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研究生!”

“妈,对不起,总是让你操心。”

“傻孩子,跟妈说什么对不起。”

挂了电话,李白英又算账。存折上还有五千,寄四千剩一千。下个月工资发了,还得寄钱回家。不够,远远不够。

她想了很久,找到老陈。

“陈经理,我想……我想加班。”

“加班?你现在不是已经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了吗?”

“我是说,周末我也想值班。反正我没事,在宿舍也是待着。”

老陈看着她:“白英,你到底缺多少钱?”

李白英低下头:“我儿子想考研,得报辅导班。”

老陈叹了口气:“这样吧,我私人借你五千,不要利息。你每个月还五百,十个月还清。”

“不,不用。”李白英连忙摆手,“我能自己挣。”

“别逞强了。”老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拿着。算我借你的,写个借条就行。”

李白英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接过了信封。

“谢谢陈经理,我一定尽快还您。”

“不急。”老陈摆摆手,“你去忙吧。”

走出办公室,李白英紧紧握着那个信封,心里百感交集。这些年,老陈帮过她很多次。她不知道这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但她感激他,真心实意地感激。

十月,李白英开始周末加班。周末工地上人少,她就一个人打扫仓库,整理物料。累了就坐在门口晒太阳,看工地上来来往往的人。

西安的秋天很美,天空湛蓝,云朵像棉花糖。梧桐树的叶子黄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响。李白英想起河边村的老槐树,这时候也该落叶了吧。

她给王大川打电话:“家里冷了吗?”

“还没,白天还挺暖和。”

“永辉有消息吗?”

“有,在广州电子厂,包吃住,一个月两千。”

“那不错。”

“永煌说考研辅导班报上了,谢谢你的钱。”

“一家人,说什么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王大川说:“白英,今年过年……回来吗?”

李白英的心一颤:“我……我看情况吧。”

“爹身体不如以前了,腰疼得厉害,夜里睡不好。”

“去医院看了吗?”

“看了,医生说腰椎间盘突出,要卧床休息。可他不听,非要下地干活。”

“你劝劝他。”

“我劝了,他不听。”

挂了电话,李白英心里乱糟糟的。她该回去吗?回去面对父亲的冷眼,面对儿子的疏远,面对村里人的指指点点?

可那是她的家啊。父亲老了,腰疼了。她作为女儿,该回去看看。

十一月,李白英做了一个决定:干到年底就回家,过完年不来了。永煌马上要考研了,考上了还要读三年。她得回去,在附近找个工作,哪怕挣得少点,至少能照顾家里。

她把决定告诉老陈,老陈很惊讶:

“不来了?为什么?这边工资高,干得好还能涨。”

“我父亲身体不好,得回去照顾。”

老陈点点头:“也是,父母年纪大了,是该在身边。那你什么时候走?”

“一月底吧,干到发年终奖。”

“行,到时候我给你结清工资,多发一个月奖金。”

“谢谢陈经理。”

十二月,西安下雪了。工地停工三天,李白英难得地休息。她去了大雁塔,看了兵马俑,吃了回民街的小吃。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走停停,拍了几张照片,想带回去给父亲看。

父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最远只到过阳城。他总说,等有机会了,要去西京看看天广门。可这个“有机会”,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

李白英想,等开春了,天气暖和了,她要带父亲去西京。哪怕就待一天,看看天广门,看看毛席纪念堂,也算圆了他一个梦。

一月底,李白英领了工资和奖金,一共八千多。她还了老陈一千,还剩七千。加上之前的存款,她有两万块钱。这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临走前,老陈请她吃饭。在一家小餐馆,点了四个菜,一瓶酒。

“白英,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是我该谢谢陈经理。”

“回去后有什么打算?”

“在县城找个活,超市、饭店都行。”

老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两千块钱,算我的一点心意。别推辞,你儿子考研要用钱。”

李白英的眼眶红了:“陈经理,我欠您的太多了。”

“别说欠不欠的。”老陈给她倒了一杯酒,“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也算朋友了。以后有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

那天晚上,李白英喝多了。回宿舍的路上,她跌跌撞撞,又哭又笑。这些年,她像一根绷紧的弦,不敢松,不敢断。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第二天,李白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硬座,十六个小时。她抱着背包,里面装着给家人买的礼物:给父亲的羊毛护腰,给王大川的棉鞋,给永煌的保暖内衣,给永辉的皮带。

火车轰隆轰隆地响,窗外的风景从黄土高原变成华北平原。离家越近,李白英的心越慌。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不知道父亲会不会让她进门,不知道儿子愿不愿意看见她。

但她必须回去。那是她的家,她的根,她逃不掉的命运。

傍晚时分,火车到了阳城。李白英转乘汽车,一个小时后,黄河县的站牌出现在眼前。

下车时,天已经黑了。冬天的夜晚很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李白英紧了紧围巾,提着行李往家走。

上一章 第三章 回响的伤口 罪碑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五章 脆弱的平静(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