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上，闹钟第三次在同一时间响起。
这一次，苏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按掉，没有前两天那种还想再赖五分钟的犹豫。他坐起来，背靠着墙，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窗外的天阴得厉害，云像被人用手压过，低低地贴在城市上空。
他下床，拉开窗帘，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他打了个寒战，却莫名觉得清醒了一点。
手机在枕头边震了一下。
屏幕亮了，是苏情晚的消息。
他点开看了一眼，只有两个字：“早。”
他回了同样两个字：“早。”
消息发出去，他把手机扣在桌上，去洗漱。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头发有点乱，校服领口皱着。他用手把头发往后压了压，看着镜子里的人，忽然有种奇怪的陌生感——好像这不是他，而是这三天考试硬生生磨出来的另一个自己。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擦干的时候，手机又震了一下。
“最后一天了。”她发。
他回：“嗯。”
她又问：“紧张吗？”
他想了想，回：“比前两天好一点。”
过了几秒，她回：“我也是。因为已经紧张不动了。”
他笑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停，敲了一句：“那就一起紧张最后一次。”
“成交。”她回。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背上书包出门。
楼道里比前两天更安静，好像连早起的邻居都默认，这是一个需要压低声音的日子。走到楼下，冷风迎面扑来，他把衣领往上扯了扯，手插在口袋里，往公交站走。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她。
还是那件米白色的大衣，只是没戴围巾，拉链拉得很高，几乎把半张脸都遮住了。她站在站牌下，脚尖一下一下踢着地面，像是在数步子。
他走过去，站到她旁边。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点疲惫，却还是弯了弯眼睛：“早。”
“早。”他说。
“你围巾呢？”他问。
“被我妈拿去洗了。”她说，“她说考试要穿得干净一点。”
“那你冷吗？”
“还行。”她吸了吸鼻子，“一想到考完就可以休息，我就不冷了。”
他想说“你妈肯定不会让你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成一句：“那就快点考完。”
“嗯。”她点点头，“最后一门。”
公交车来的时候，车上的人比前两天都少。他们上了车，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开出去，城市像被按了静音键，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在车厢里轻轻回荡。
她靠在椅背上，侧着脸看窗外。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路边的树被风吹得直晃，偶尔有几片叶子被卷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落下去。
“你最后一门复习得怎么样？”她问，声音不高。
“还行。”他说，“你呢？”
“还行。”她笑了一下，“昨晚本来想再看一遍错题，结果看着看着睡着了。”
“那你睡得挺好。”
“我妈不这么觉得。”她叹气，“她说我对这次考试不重视。”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她摊手，“点头，说下次注意。”
“你下次会注意吗？”
“会啊。”她一本正经，“下次我会先定个闹钟，再睡着。”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偏过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说，“觉得你挺厉害。”
“那当然。”她抬了抬下巴，“我可是要拿好成绩去跟我妈谈条件的人。”
“那你今天要加油。”
“你也是。”她看着他，“你不是要留在实验班吗？”
“嗯。”他点头。
“那我们——一起加油。”
“一起。”
车到学校的时候，校门口的人比前两天少了些。有人已经开始把“考完解放”写在脸上，走路都带着点飘。也有人一脸严肃，手里还拿着小册子，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下车，一起往校门走。
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校门上方的牌子，“就是突然觉得——好像每走一步，都在往‘以后’那边靠。”
“以后？”
“分班，高考，大学……”她笑了笑，“感觉都堆在前面。”
“那你怕吗？”
“怕啊。”她说，“但怕也得走。”
“那就走。”他说，“反正——”
“反正我们一起。”她接话。
他愣了一下，侧头看她。她已经往前走了两步，背影被门口的阳光拉得有点长。
他跟上去。
最后一门的考场，还是三考场。
教室里的桌椅被摆得整整齐齐，桌面上贴着考号。黑板上写着大大的“最后一门”，旁边画了一个笑脸，大概是哪个学生早上来的时候偷偷画的。
监考老师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笑脸，没擦，只是咳了一声：“今天最后一门，大家坚持一下。”
卷子发下来，纸张摩擦的声音比前两天轻了些，像是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
苏明拿到卷子，先扫了一眼。整体难度和平时差不多，有一两道题看起来有点绕，但不算完全看不懂。
他从第一题开始写，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写到中间的时候，他的手顿了一下。
不是因为不会，而是——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在“分班参考考”里写的最后几道题。
如果这次考得好，他可能还会坐在这间教室，和她一起上晚自习，一起传纸条，一起在早读前说一句“早”。
如果考得不好……
他没再往下想，把注意力重新拉回试卷。
写到最后一道题的时候，他看了眼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心里莫名松了一点。这三天来，他第一次有“好像真的能撑完”的感觉。
最后五分钟，他把整张卷子翻了一遍，确认没有空题，没有漏写名字。放下笔的时候，他的手有一点抖。不是累，而是——终于要结束了。
铃响的那一瞬间，教室里像被按下了播放键。椅子挪动的声音、收卷子的声音、有人长长呼出一口气的声音，混在一起。
“停笔，停笔。”监考老师喊，“还在写的同学注意了。”
有人小声嘀咕：“老师，再给一分钟，我把最后一个字写完。”
老师看了他一眼，说：“你最后一个字，等成绩出来再写。”
大家笑了一下，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卷子收完，有人直接趴在桌子上，说：“终于结束了。”
有人把书从桌肚里拿出来，抱在怀里，说：“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做人。”
苏明把文具收进笔袋，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苏明。”
他回头，是苏情晚。她背着书包，校服外套的拉链半开着，露出里面那件浅蓝的毛衣。她站在过道中间，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点不确定，又有一点期待。
“考完了？”他问。
“嗯。”她点头，“你觉得怎么样？”
“还行。”他说，“你呢？”
“还行。”她笑了一下，“就是最后一道题有点不确定。”
“哪道？”
“就那道——你也停了一会儿的那道。”
他愣了一下：“你看到了？”
“嗯。”她说，“你刚才皱眉了。”
“你观察得挺仔细。”
“那当然。”她说，“我可是你的学习搭子。”
“那你写的什么？”
“不告诉你。”她偏头，“等成绩出来再说。”
“为什么？”
“因为——”她笑了笑，“如果我错了，你就当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也笑了。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外面的天更阴了，风也大了一点。操场边上有几个男生已经开始打球，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人把书包往肩上一甩，说：“走，去网吧！”
有人说：“先睡一觉，谁也别叫我。”
苏明慢慢往校门口走，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是完全放松，也不是完全紧张，而是一种空落落的疲惫。好像这三天把他的情绪都榨干了。
“苏明。”
他听见有人叫他，回头，是苏情晚。她小跑两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走。
“你接下来打算干嘛？”她问。
“回家。”他说，“你呢？”
“回家。”她叹气，“然后被我妈问三天。”
“问什么？”
“问我考得怎么样，哪道题不会，为什么不会，下次怎么避免。”她掰着手指，“标准四连问。”
“那你怎么说？”
“就说——还行。”她耸耸肩，“多一个字都不说。”
“明智。”
“那当然。”她说，“说了多了，她就会觉得我在掩饰。”
“你妈很敏感？”
“对‘成绩’这两个字很敏感。”她说，“尤其是‘没考好’。”
“那你紧张吗？”
“紧张啊。”她抬头看了看天，“但紧张也没用。”
“有用。”他说，“说明你在乎。”
她转头看他：“那你呢？你在乎吗？”
“在乎。”
“那你紧张吗？”
“紧张。”
“那我们——一起紧张。”
“互相。”
校门口比前两天更乱，家长的车、外卖小哥、学生混在一起。有人被家长接走，有人直接往公交站跑，有人站在路边打车。
苏明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切，突然有点恍惚。好像这三天只是一场很长的梦，醒来之后，生活又要回到原来的轨道。
“苏明。”
苏情晚站在他旁边，仰头看了看天。
“好像要下雨。”她说。
“嗯。”
“你带伞了吗？”
“没有。”
“我也没有。”她笑了一下，“那我们——一起淋雨？”
“你不怕感冒？”
“怕啊。”她说，“但我更怕回家太早，被我妈抓住。”
“你可以晚点回去。”
“你呢？”她转头看他，“你今天不用去奶茶店？”
“今天休息。”他说，“店长说这几天考试，让我好好考。”
“那你今天有空？”
“有。”
她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点犹豫，又很快定下来：“那——要不要去喝一杯四季春？”
他愣了一下：“现在？”
“对啊。”她说，“不是说好了，月考结束就去？”
“我以为你会先回家。”
“回家干嘛？”她摊手，“回家被我妈问三天？”
她又问了一遍：“你去不去？”
他看着她，心里突然有种很轻很轻的冲动。好像只要点一下头，这三天所有的疲惫，都会被那杯四季春冲散。
“去。”他说。
“那就走。”
去奶茶店的路上，风越来越大，路边的树叶被吹得哗啦哗啦响。她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手插在口袋里，步子却迈得很快。
“你觉得这次月考，我们能考好吗？”她突然问。
“不知道。”他说，“但应该不会太差。”
“你怎么这么自信？”
“因为——”他想了想，“我们一起紧张了三天。”
她笑了一下：“你这逻辑很奇怪。”
“互相。”
到奶茶店的时候，门口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店里比周六那天人少，只有两三个学生模样的人，戴着耳机在角落写作业。
他们推门进去，一股熟悉的甜味扑面而来。
他走到柜台前，说：“一杯四季春，三分糖，去冰。”
她在旁边说：“一杯四季春，三分糖，少冰。”
店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你们口味很像。”
“互相影响。”她说。
等奶茶的时候，他们站在窗边。外面的天更暗了，远处的云像被墨水染过一样。
“你说，成绩出来那天，会不会也这么阴？”她问。
“不知道。”他说，“但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来这里。”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们的约定。”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嘴角轻轻勾了一下：“那——不管成绩怎么样，我们都要来。”
“嗯。”
奶茶好的时候，店员把两杯放在柜台上：“两位的四季春。”
他接过自己的那杯，杯壁有点凉。她接过自己的那杯，习惯性地喝了一口，皱了一下鼻子。
“还是这个味道。”她说。
“你失望了？”
“没有。”她摇头，“失望的是——你还是只会说‘还行’。”
“那你想听什么？”
“想听——”她看着他，“你说，这次的四季春，比上次更好喝。”
他沉默了一下，低头看着杯里浅浅的茶底。
“这次的四季春——”他慢慢说，“比上次更有底气一点。”
她愣了一下：“……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因为——”他抬头看她，“这次，我们考完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这次的四季春，比上次更有底气一点。”
“互相。”
他们从奶茶店出来的时候，雨刚好落下来。不大，却很密，打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看着雨幕，说：“看来我们还是要一起淋雨。”
“你可以跑。”
“你呢？”
“我也跑。”他说，“一起跑。”
他们一起冲进雨里。雨点打在脸上，有点冷，却让人莫名清醒。路边的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把外套顶在头上。他们却跑得很慢，像是故意要在雨里多待一会儿。
跑到公交站的时候，两人的头发都湿了一点，校服外套上也沾了不少水珠。
她喘了两口，笑着说：“你看，我们又一起做了一件很傻的事。”
“互相。”
公交车来的时候，雨更大了。他们上车，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车窗上全是雨点，外面的城市变得模糊。
她把四季春放在腿上，看着窗外，说：“你说，这次月考之后，会不会有很多东西变了？”
“会吧。”他说，“分班，排名，老师看我们的眼神。”
“那你怕吗？”
“怕。”
“那你还想偏一点点？”
“想。”他看着窗外，“因为——如果不偏，我怕有一天回头看，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一次选择。”
她转头看他，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亮了一点：“你学我。”
“互相。”
车到学校附近的那一站时，雨小了一点。他们下车，站在路边。
“我往这边走。”她说，“你呢？”
“那边。”
“那——成绩出来之前，我们先各自努力。”
“嗯。”
“成绩出来那天，我们在学校门口见？”
“好。”
“如果那天我没来——”她笑了一下，“你就当我被我妈关起来了。”
“那我就去你家门口喊你。”
“……你敢。”
“试错成本。”他说，“有些成本，值得花。”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笑了：“好。”
“那——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
她转身往雨里走去，米白色的大衣在灰色的街道上显得很显眼。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被一辆开过的车挡住。车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走。雨还在下，打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他把书包往肩上一甩，心里突然有种很轻很轻的感觉——不是完全放松，也不是完全不紧张，而是一种“先这样吧”的释然。
不管成绩怎么样，不管分班结果如何，至少现在，他已经做完了他能做的所有事。剩下的，就交给时间。
而在时间给出答案之前，他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等成绩出来那天，他会去学校门口。
不为别的。
只为了那句——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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