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阳光格外慷慨，把梧桐叶的影子筛成满地跳动的光斑。奥斯汀几乎是踩着光斑来的，帆布背包鼓鼓囊囊，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红黑相间的赛车——金属外壳锃亮，四个轮子还沾着点新出厂的机油味，在灰扑扑的巷子里像块会发光的宝石。

“看这个！”他把赛车往地上一放，自己先蹲下去，手指在车身上敲了敲，“我爸从德国带回来的，说是能跑赢整条街的玩具车。”

斯内普蹲在他对面，指尖悬在车顶上，没敢碰。这赛车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精致，连轮胎纹路都清晰得像真车，和他裤脚磨出的破洞、鞋面上的泥渍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试试？”奥斯汀把遥控器塞进他手里，塑料外壳温热，还带着点他手心的汗，“按红色按钮是加速，蓝色是转弯。”

斯内普的手指有点抖，按下去时力道没控制好，赛车“嗖”地窜出去，差点撞上墙角的垃圾堆。奥斯汀“哎呀”一声，扑过去捞住，笑得直不起腰：“慢点！它脾气急着呢。”

斯内普没笑，耳根却有点热。他看着奥斯汀重新把赛车摆好，阳光落在那男孩蓝色的眼睛里，亮得像盛了阳光的玻璃罐。不知怎么，昨天那些刻薄的自我嘲讽突然就淡了，像被风刮走的灰尘。

两人趴在地上，轮流按着遥控器，赛车在石板路上来回穿梭，引擎发出“嗡嗡”的轻响。奥斯汀总故意让自己的车慢半拍，看着斯内普的车冲过“终点线”（一片捡来的碎瓷砖），然后夸张地叹气：“完了，我这德国战车居然输了！”

斯内普的嘴角会飞快地勾一下，快得像错觉，然后立刻低下头，假装研究赛车的底盘。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几声怪笑，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哟，这不是斯内普家的小崽子吗？”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黏糊糊的恶意，“今天换了个新玩具？是偷来的还是哪个好心人扔的啊？”

斯内普的背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猫。他慢慢抬起头，看见三个比他们高半个头的男孩，敞着衬衫，裤脚卷得歪歪扭扭，为首的那个脸上还有道浅浅的疤，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混子。

奥斯汀也直起身子，脸上的笑还没完全褪去，蓝眼睛里浮起困惑：“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疤脸男孩嗤笑一声，目光在奥斯汀身上扫了一圈，从干净的白T恤落到那双崭新的运动鞋上，眼神变得更刻薄，“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从城里来的娇少爷，怎么，来蜘蛛尾巷体验生活？跟这种没人要的野狗玩，不觉得掉价？”

“野狗”两个字像石子砸在地上，脆生生的，却让斯内普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遥控器，指节泛白。他太熟悉这种话了，从记事起，这些词就像苍蝇一样围着他，嗡嗡作响。

但奥斯汀显然没听过。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蓝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那字眼烫到了。“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发紧，不像平时那样软绵绵的，“他是我朋友，你不能这么说他。”

“朋友？”另一个瘦高个男孩怪叫起来，“跟个穿破烂袍子、爹不疼娘不爱的小怪物做朋友？我说娇少爷，你该不会是脑子不好使吧？”

“他爸可是个酒鬼，天天打人呢！”

“他妈就是个疯子，整天神神叨叨的！”

“说不定他自己也不正常，你看他那阴沉沉的样子，像不像巷尾那只眼睛发绿的野猫？”

污言秽语像脏水一样泼过来，带着巷子里特有的霉味和恶意。斯内普的头埋得越来越低，额前的黑发遮住了眼睛，只有肩膀在微微发抖。他等着奥斯汀像其他人一样，露出嫌恶的表情，或者干脆丢下他跑掉——这很正常，谁会愿意和一个被叫做“怪物”的人站在一起。

可奥斯汀没动。

他猛地站起来，个子不算太高，却像突然竖起了满身的刺。“你们闭嘴！”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认真，脸涨得通红，“你们根本不认识他，凭什么这么说？还有他的家人，你们没有资格议论！”

疤脸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凶了：“哟，还护上了？怎么，被这小怪物灌了迷魂汤？”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推奥斯汀。

斯内普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挡在奥斯汀面前。他比那男孩矮了一个头，像只张开翅膀护着巢穴的幼鸟，明明在发抖，声音却异常清晰：“不准碰他。”

空气突然静了。

疤脸男孩的手停在半空，看着眼前这个平时只会缩在角落里的小不点，突然觉得有点滑稽，又有点说不出的怪异。他嗤了一声，收回手，往地上啐了一口：“晦气。走了。”

三个男孩骂骂咧咧地走了，笑声和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很久才消失。

奥斯汀还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得厉害，刚才被吓得有点发白的脸，现在又染上了红。他低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斯内普，那瘦小的背影还在微微发颤，却像堵突然立起来的墙。

“西弗勒斯……”他轻声说。

斯内普猛地转过身，避开他的目光，蹲下去捡地上的赛车。金属车身被刚才的动静蹭掉了一小块漆，露出底下的银白色，像道疤痕。他的手指在那道疤痕上反复摩挲，没说话。

奥斯汀也蹲下来，看着他低垂的头顶，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他以前在学校也听过吵架，却从没听过那样恶毒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心里发疼。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西弗勒斯总是低着头，为什么他的眼神里总像蒙着一层灰。

“对不起。”奥斯汀小声说，“我不该……”

“不关你的事。”斯内普打断他，声音还是哑的，却比刚才稳了点，“他们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奥斯汀看着他手里那辆掉了漆的赛车，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斯内普的胳膊。“那也不对。”他说，蓝眼睛里的困惑变成了笃定，“以后他们再敢来，我还会骂回去的。”

斯内普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奥斯汀的脸。那男孩的眼角有点红，大概是气的，却没露出半点退缩，反而像只被惹毛了的小兽，眼睛亮得惊人。

风穿过梧桐叶，沙沙作响。赛车的“嗡嗡”声停了，巷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斯内普看着那双干净的蓝眼睛，突然觉得，刚才那些脏污的话，好像被这双眼睛里的光冲淡了些。

他把那辆掉了漆的赛车往奥斯汀面前推了推，声音很轻：“还玩吗？”

奥斯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像雨后放晴的天空：“玩！这次我让你赢三局！”

阳光重新落下来，落在两辆赛车上，也落在两个男孩交叠的影子上。掉了漆的地方依然显眼，但不知怎么，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刺眼了。

夕阳把巷口的影子拖成细长的条，奥斯汀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像前两天那样转身去牵自行车。手指刚碰到车把，就觉得不对劲——车座歪歪扭扭地挂着，边缘还划着几道深痕，像被人用刀子狠狠剜过。

他心里“咯噔”一下，蹲下身去看。后胎扁扁地瘫在地上，气门芯被拔了，露出个黑洞洞的小口；链条松松垮垮地垂着，有几节明显被扯变形了，卡在齿轮里动弹不得。车筐里昨天装曲奇的纸包早就被揉成一团，滚在满是碎石的地上。

“怎么了？”斯内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他惯有的沉郁。

奥斯汀没回头，手指抚过车座上的划痕，指尖被粗糙的裂口硌得发疼。那几道印子歪歪扭扭，像某种恶意的签名。他想起刚才那几个混混临走时淬在地上的唾沫，想起他们眼里那股阴沉沉的笑——是他们吗？

“车……坏了。”他的声音有点发飘，蓝眼睛里蒙了层水汽，不是哭，是懵。他长这么大，摔过跤，丢过弹珠，却从没见过谁会这样对待一辆自行车。它明明安安静静地靠在树边，什么都没做。

斯内普走过来，蹲在他旁边。他的手指比奥斯汀细，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昨天没洗干净的灰，此刻正轻轻戳了戳扁掉的车胎。“气门芯被拔了，”他低声说，又指了指变形的链条，“这里断了。”

奥斯汀看着他低垂的眼，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自己家车库里那辆擦得锃亮的备用自行车，想起爸爸总说“东西要爱惜着用”，可在这里，好像连好好待着的东西都会被欺负。

“我得……回家。”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妈说晚饭前必须回去。”

从这里骑车到市中心要近一个小时，走路的话……奥斯汀抬头望了望巷口外那条蜿蜒的路，尽头隐在远处的暮色里，像条没有底的隧道。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几枚硬币——本来是准备路过街角商店买冰棍的，现在连修自行车的钱都不够。

斯内普没说话，只是盯着那辆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额前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奥斯汀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攥得指节都泛白。

“不关你的事。”奥斯汀突然说，声音比刚才大了点，“他们就是……就是没教养。”他想说点厉害的话，却只憋出这么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斯内普猛地抬起头，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小火苗。“我知道哪里能修。”他说，拉起奥斯汀的胳膊就往巷尾走，“老霍金斯的铺子，他能修链条，也有备用气门芯。”

奥斯汀被他拽着走，踉跄了两步才跟上。斯内普的手很小，却攥得很紧，掌心有点汗，带着点泥土和旧书的味道。“老霍金斯……会修吗？”他小声问，心里没底。

“他以前是修马车的，”斯内普头也不回，声音闷闷的，“自行车比马车简单。”

巷尾的光线更暗了，墙根堆着些废弃的木板和铁皮，风一吹就发出哗啦的响。奥斯汀跟着斯内普拐进一条更窄的岔路，尽头果然有个亮着昏黄灯泡的小铺子，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写着“霍金斯修理铺”。

斯内普松开他的手，走到铺子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敲了敲门。“霍金斯先生？”他的声音放得很软，和平时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完全不同，“我……我有朋友的自行车坏了，您能修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探出头，看见斯内普，眉头皱了皱，随即又瞥见他身后的奥斯汀，眼神缓和了些。“又是你这小子，”老头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什么毛病？”

斯内普指了指巷口的方向：“链条断了，气门芯被拔了。”

老头“哼”了一声，从门后拎出个工具箱：“带我去看看。”

奥斯汀看着斯内普跟在老头身后，脚步有点快，像在着急什么。他突然想起刚才那几个混混的话，想起斯内普挡在他身前时发抖的肩膀——原来他早就习惯了这些吗？习惯了被人骂，习惯了东西被弄坏，习惯了在这样的巷子里，用沉默把自己裹起来。

老霍金斯蹲在自行车旁叮叮当当修了起来，奥斯汀蹲在斯内普身边，看着夕阳最后一点光从巷口溜走。“谢谢你，西弗勒斯。”他说，声音很轻。

斯内普没看他，只是盯着地上的一块碎玻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修好……可能要很久。”

“没关系。”奥斯汀笑了笑，虽然眼睛还是有点红，“我妈要是问，我就说在路上认识了个新朋友，玩得忘了时间。”

他看见斯内普的嘴角好像动了一下，很轻，像被风吹动的草叶。

老霍金斯敲了敲链条，“好了”两个字像块石头砸在地上。奥斯汀摸出兜里的硬币递过去，老头摆摆手：“下次吧，看在这小子的面子上。”

斯内普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又很快低下头去。

奥斯汀推着修好的自行车，站在巷口，看着斯内普。暮色已经浓了，那棵歪脖子梧桐的影子像个巨人，把他小小的身子罩在里面。“我明天……还能来吗？”奥斯汀问，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

斯内普的头埋在阴影里，只轻轻“嗯”了一声。

奥斯汀笑了，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转起来，链条发出顺畅的“咔嗒”声。“那明天见！”他回头喊，自行车铃叮铃铃响起来，在暮色里像一串跳跃的星星。

斯内普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白一点点融进远处的夜色里。巷子里又开始弥漫起熟悉的酒气和骂声，但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跑回家，只是把手插进裤袋，摸到那颗被体温焐热的蓝弹珠。

明天。他又想了一遍。

这次，心里好像没那么空了。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