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我是在一片灰烬里醒的。
梦里的雨没有停。沥青路反光,像铺了一层黑玻璃。他躺在那儿,脸朝上,嘴唇发青,胸口塌下去一块。我跪着按压,十下,二十下,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进眼睛,火辣辣地疼。可这一次,他的身体开始变色——从指尖泛白,到整条手臂褪成灰纸,皮肤一寸寸剥落,化作细灰被风卷走。
“别睡!”我吼,声音撕裂喉咙,“你听见没有!别睡!”
可他还是散了。只剩一件湿透的衬衫空荡荡贴在我怀里。
我猛地坐起,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浸透睡衣。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碎肋骨。窗外雷声炸响,整间卧室震了一下,壁灯闪了闪,又稳住。
我没开灯。
床头柜上放着那本旧相册,翻开在医院走廊那一页。照片模糊,但我这次看见了——边缘浮出一行极淡的字迹,墨色洇开,像用铅笔轻轻描过又被擦掉一半:
**HX-07 已激活**
我一把合上相册,手指发抖。
不是幻觉。
这三个字母从昨天开始就缠在我脑子里,像病毒,像密钥。HX-07。茶包上的刻痕。高越手腕上的疤。高超嘴角那抹没进眼里的笑。还有阳台那把黑伞——他撑给我时,掌心的温度贴着伞柄,一直烫到现在。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上地板。瓷砖冰得刺骨,但我没穿鞋。走廊灯灭了,只有电视室方向透出一点幽蓝残影,映在湿漉漉的窗上,像另一个世界在窥视。
其他人陆续走出房间,低声抱怨。
“停电了?导播组呢?”
“备用电源怎么还不启动?”
“该不会真让我们摸黑过夜吧?”
我穿过人群,没说话。客厅没人。阳台没人。厨房门口站着高超,手里端了杯水,站姿松散,像早就在等什么。
“林知夏。”他看见我,笑了下,声音轻快,“吓到了?雷打得挺狠。”
我没应。目光扫过他手腕——浅灰针织衫袖口挽着,皮肤干净,没有疤。
“高越呢?”我问。
“不知道啊。”他耸肩,“这会儿谁还往外跑,外头都淹了。”
他语气太稳了。稳得不像临时应对。
我绕过他,往厨房角落走。那里最暗,通风口常年漏雨,墙角总潮着一圈霉斑。节目组想遮,拿幅装饰画挡了,可风吹画动,霉味还是钻出来。
果然。
他在那儿。
高越靠墙站着,指间夹了支烟,火光明灭,照着他眼底的阴翳。雨水顺着通风口滴落,一滴,一滴,打湿他左肩。他没躲,也没动。
我一步步走近,脚步声被雷声盖住。
直到我站在他面前,他才抬眼。
那一瞬,我脑里闪过三年前的画面——救护车灯闪烁,他躺在担架上,眼皮颤动,嘴唇微动,像是在叫谁的名字。
现在他睁着眼,盯着我。
我掏出那个布包,直接甩在他胸前。
“HX-07是什么?”我声音发抖。
他低头看布包,再抬头,眼神一震,烟灰掉落未觉。
“你怎么知道这个编号?”他嗓音低哑。
“是你刻在茶包上的!”我几乎要撕开布包,“你自己留的线索,是不是?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还是……早就计划好一切?让我来,让你‘被认出来’,然后感动落泪,配合你们演完这场戏?”
闪电劈下。
整间厨房被照得通亮。他整张脸暴露在强光下——苍白,疲惫,眼底有血丝,像是熬了七天七夜。
他掐灭烟,扔进水槽。
“那天,”他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语,“我死了七分钟。”
我呼吸一滞。
“救护车赶到时,心电图平了。医生说我脑干功能停止,救回来也是植物人。”
他又点一支烟,手微微发抖。
“可我在黑暗里听见一个声音——是你在喊‘别睡’。一遍,又一遍。我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不敢停。”
我眼眶发热,却咬牙压住情绪:“然后呢?”
“他们用哥哥的数据重建我的神经回路。”他吸了口烟,烟雾缠绕眉眼,“基因、习惯、行为模式……全都复制高超。我醒来后,第一件事是学他走路,学他笑,学他说‘今天天气不错’。他们说,这是为了家族稳定。”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我:“但他们不知道——只有记得你,我才没彻底变成他。”
我踉跄后退一步,背抵上冰箱。冷气从门缝渗出,贴上我滚烫的脸。
“所以你们等了我三年?”我声音发颤,“就为了让我参加这个节目?把我当实验品?当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他摇头:“不是计划……是等待。”
“可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如果不是那道疤,如果不是HX-07,我甚至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懂不懂?我那天救人,是因为我是学急救的!不是因为我认得你!不是因为我注定要遇见你!”
闪电再亮。
照见他眼角泛红。
“那你告诉我——”我几乎是哭喊出来,“如果我不是那个救你的人,你还会记得我吗?如果那天死的是别人,你还会醒吗?”
他沉默几秒。
厨房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烟头燃烧的轻响,还有我粗重的呼吸。
终于,他开口,声音沙哑如裂帛:
“不会。我会变成他。完完全全。”
我眼前一黑,手指抠进冰箱把手。
原来如此。
他不是因为医学奇迹活下来的。他是被我的声音锚定的。是我的“别睡”,把他从数据洪流里拽了回来。他没靠家族技术,没靠基因修复,他靠的是——我。
“林知夏。”他往前一步,不再模仿哥哥的语气,而是用属于自己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是为你醒的。”
“不是为了活下来。是为了回应你的声音。”
“他们给我灌输上千小时的记忆数据,可真正让我睁眼的,是你那天说的最后三个字——‘别睡’。”
我眼泪一下子冲出来,砸在地上。
原来那晚的坚持,真的被听见了。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颤抖着抬起手,抚上他小臂内侧的疤痕。皮肤温热,脉搏跳动。那道疤真实存在,不是纹身,不是伪装,是他活下来的证明。
“所以你不是替身……”我哽咽,“你是为我活下来的?”
他闭眼,点头。
那一刻,所有理性崩塌。
我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要把三年前流失的温度全部补回。他身上有烟味,有雨水的湿气,还有淡淡的药味,可我闻到了另一种气息——熟悉得让我心颤的味道。
茉莉混甘草。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一直记得你的味道。所以……我准备了茶。”
我埋在他肩窝,哭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感动,是因为恐惧——我怕我又一次救不了他。怕这具身体只是暂时借来的,怕哪天他又化作灰烬,在我怀里散去。
“别松手。”我哑着嗓子说,“求你,别松。”
他手臂收紧,下巴轻轻抵住我发顶。
“我不走。”他说,“这次换我抱你。”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节奏稳定,像提前排练过。
高超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把伞。他没开灯,只站在那儿,轮廓被窗外闪电勾勒出来。
“哟,躲这儿抽烟?”他语气轻松,像来拉家常,“小心被拍到,罚款可不低。”
他走进来,自然地站在我和高越之间,将我们半隔开,又递伞给我:“外面漏雨,给你挡挡。”
就在他转身刹那,我看见他左手快速按动遥控器——厨房内外两个摄像头红灯接连熄灭。
他再回头时,笑意依旧:“你们聊,我不打扰。”
可他没走,而是背靠门框,静静看着我们,像一道守门人。
我没动,也没松开高越。高越也没松手。
高超也不催。
三人静默站立,像一幅凝固的画。
雨声渐缓。
我缓缓抬头,看向高超。
“你也知道?”我问。
他点头,笑容淡了些:“从他醒来的第一天起。”
“那你为什么让他参加节目?为什么让他暴露在镜头下?他明明……明明可以安静活着。”
“因为他不想躲了。”高超说,“他说,如果你不来,他宁愿继续当‘高超’。可如果你来了,他想让你看见他。”
他顿了顿,看向高越:“哪怕只一眼。”
高越没说话,但手指在我背上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我还在这里。
“你们……”我喉咙发紧,“到底是谁在保护谁?”
高超笑了下,这次,笑意进了眼睛。
“我一直以为,是我欠他的。”他说,“我‘死’的那七个月,他替我活。可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是替我,他是替他自己,活成了人。”
他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手腕内侧——那里光滑无痕,没有疤痕。
“我身上没有伤。”他低声说,“可我知道,痛的是他。”
我忽然懂了。
高越是那个替哥哥赴死的人。而高超,是那个背负愧疚、用余生去照亮弟弟的人。
他们不是谁替代谁。
他们是彼此的影与光。
我松开高越,却没退后,而是伸手,轻轻覆上他手腕的疤。
“以后别躲了。”我说,“你想让我看见你,我就看。你想让我记住你,我就记。你想让我抱你,我就抱。”
高越眼底震动,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
“我不是因为你救过我才靠近你。”我盯着他,“是因为你现在站在这里,是真的你。”
他猛地将我拉回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我撞上他胸口。
“别走。”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别像那天一样,走了。”
“我不走。”我搂住他腰,“这次换我等你。”
厨房外,雷声渐远。
电视残影终于熄灭。窗上只映出三个人影:两个相拥,一个静立。
像一幅未完成的画。
高超掏出手机,屏幕亮起。
一条加密信息弹出:
【警报等级:B】\
【同步残留指数:89.7%(超标)】\
【建议:立即隔离观察对象HX-07,防止意识逆向侵蚀】
他盯着那行字,笑容未变,手指轻轻划掉通知。
雨还在下,但小了。
他抬头,看向我们,轻声说:
“伞给你们。我守外面。”
说完,他转身走向客厅,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我靠在高越怀里,听着他心跳,一下,又一下。
和我的,渐渐同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