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城的时间是粘稠的,像冷却的糖浆。
鸠煙盘腿坐在一片凭空悬浮的榻榻米上,托着下巴,看着下方无尽延伸又折叠的回廊。成为鬼已经好几天了,身体里奔涌的力量感不再陌生,饥饿感却像背景噪音般持续低鸣。不是对普通食物的渴望,是对那种温热、腥甜、充满生命能量的“东西”的渴望。
血。肉。
她客观地分析着这种生理冲动,像科学家记录实验现象。很有趣,就像身体里被安装了一个新的需求程序。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规律,沉稳,带着千锤百炼的剑士特有的韵律。
她没有回头。无限城里会这样走路的,只有一位。
“无惨大人有令。”黑死牟的声音低沉平直,六只眼睛同时落在她纤细的后颈上,“我等上弦,需助你‘开悟’,觉醒血鬼术。”
鸠煙转过身,仰起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好呀~麻烦前辈们啦。先从谁开始?”
黑死牟没有回答。他只是在狭窄的悬浮走道上缓缓拔出了刀。不是日轮刀,是一把普通的、却萦绕着恐怖压迫感的太刀。
“血鬼术,源于执念,源于本质。”他六只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她,“你的本质是什么?展示给我看。用你的全力,攻击我。”
鸠煙眨眨眼:“在这里?”
“这里足够。”
“可是我没有武器呀。”
“你的身体,你的牙齿,你的指甲,皆可为刃。”黑死牟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若连这都不懂,便无‘开悟’可能。”
话音落下的瞬间,鸠煙动了。
不是毫无章法的扑击。她像一道轻烟,步伐诡谲地贴近,漆黑锐利的指甲直刺黑死牟的咽喉——快、准、狠,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属于野兽的凶戾。这是她在人类时期“处理”麻烦时练就的本能,成为鬼后,速度和力量更是倍增。
铛!
一声轻响。
黑死牟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用刀鞘的末端,随意地、精准地点在了她的腕骨上。
剧痛?不,没有痛感。但她整条手臂瞬间麻痹,不受控制地垂落下去。紧接着,刀鞘如影随形,点在她的肩、膝、腹——每一次触碰都精准地截断她的发力,瓦解她的平衡。
鸠煙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徒劳地进攻,又一次次被轻易化解、击退。她的攻击越来越快,越来越刁钻,甚至试图用尖牙去撕咬。但黑死牟的刀鞘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仿佛早已预判了她的一切动作。
这不是战斗,是单方面的演示,是彻头彻尾的碾压。
最后一下,刀鞘轻轻压在她的额头,将她按倒在地。
“混乱。”黑死牟收回刀鞘,六只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你的攻击,只有混乱的本能,毫无‘型’,更无‘意’。你的本质若仅止于此,血鬼术不过镜花水月。”
他转身,身影融入无限城的阴影。
“去找童磨。他的‘道’,或许更适合你。”
鸠煙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不是沮丧,而是觉得有趣。她爬起来,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被嫌弃了呢。”她哼着不成调的歌,朝着记忆里童磨常待的方位蹦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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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小鸠煙来啦!”童磨正坐在一处凭空出现的华美亭台里,面前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清酒,七彩眼眸弯成月牙,“听说你在黑死牟阁下那里碰壁了?真可怜呢~快来,让我安慰你一下。”
他的笑容甜蜜,声音温柔,带着一种能蛊惑人心的韵律。
鸠煙毫不客气地坐到他旁边,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前辈要教我‘开悟’吗?”
“开悟?那种严肃的事情多无趣呀。”童磨摇着金扇,凑近她,仔细端详她的脸,“比起那个,我更好奇呢……你在转化的时候,为什么不哭也不叫呢?不疼吗?不害怕吗?”
“不疼呀。”鸠煙坦然地说,又拿起一块点心,“害怕?那是什么感觉?”
童磨的笑容微微一顿,七彩眼眸深处的兴味更浓了:“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才觉得‘有趣’比什么都重要,对吗?因为其他情绪,你都感受不到,或者……很淡很淡?”
鸠煙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吧。姐姐说我这叫‘脑叶损伤’,是病。”
“病?不,这是天赋呀!”童磨抚掌轻笑,“是神明赐予你的,让你能纯粹享受‘乐趣’的天赋!来,让我看看,你的‘乐趣’能绽放出怎样的花?”
他站起身,身上的彩衣无风自动。一股奇异的、甜腻的精神力量弥漫开来。
“我的血鬼术,基于‘毒’与‘幻’。但核心,是理解‘人心’,操控‘情绪’。”童磨的声音仿佛带着钩子,“你能理解‘情绪’吗?比如……‘极乐’?”
鸠煙感觉到一股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力量试图侵入脑海。很舒服,像泡在温水里。但她只是好奇地感受着,像在体验一种新奇的按摩。
“这就是‘极乐’?”她问,“感觉……还不错?但没有吃点心实在。”
童磨的攻势微微一滞。他加强了精神侵蚀,试图勾起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或欲望。但反馈回来的,是一片空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丝……对他这种努力感到好玩的“好奇”。
半晌,童磨收回了力量,表情有些微妙,像是发现了什么超出认知的玩具。
“有趣……太有趣了!”他大笑起来,“你的心,是空的!不,不是空,是……混沌!纯粹的混沌!没有恐惧作锚,没有欲望作引,我的毒和幻,竟找不到着力点!”
他兴奋地围着鸠煙转了一圈:“小鸠煙,你的血鬼术,或许会走向完全不同的、更加‘混乱’的方向呢!真令人期待!”
鸠煙舔掉指尖的点心屑,也笑了:“和前辈玩,确实比和黑死牟前辈玩有趣多啦。”
“那么,接下来去找猗窝座吧。”童磨用扇子指了指一个方向,笑容灿烂,“他的‘道’,是最直接的。说不定,暴力能敲开你那颗特别的小脑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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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猗窝座时,他正在一片由鸣女单独开辟的、极其坚固的异空间里打拳。每一拳都带着破空的爆鸣,脚下坚硬的地面布满裂纹。
“女人?”猗窝座停下动作,眉头紧锁,毫不掩饰他的不悦,“无惨大人让我帮你开悟?”
“是呀是呀~”鸠煙点头,“黑死牟前辈说我只有混乱,童磨前辈说我的心是混沌。猗窝座前辈觉得呢?”
猗窝座上下打量她,眼神挑剔:“软弱。你的身体,根本没有经过锤炼。血鬼术?先接住我一百拳不死再说吧。”
他没有任何预热或解释,身形一闪,拳头已到面前!
这一拳,没有任何技巧,只有最纯粹的速度和力量!
鸠煙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地向侧方翻滚。拳风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刺痛——不是心理上的痛,是皮肤被劲风割裂的物理信号。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下来。
“太慢!”猗窝座的第二拳、第三拳接踵而至,如狂风暴雨。
躲、闪、滚、爬……鸠煙用尽了一切人类时期积累的、以及成为鬼后强化的敏捷,在狭窄的空间里狼狈逃窜。她试图反击,但拳头打在猗窝座身上如同击中钢铁,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三十拳、五十拳、七十拳……
她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又迅速愈合。没有痛楚,但体力在飞速消耗,那种无处着力的挫败感和……无聊感,开始滋生。
原来纯粹的暴力对抗,这么单调啊。
九十拳!
猗窝座一拳击碎了她作为掩体的巨石,碎石飞溅中,他的拳头直捣她心口!
这一次,鸠煙没躲。她甚至微微调整了角度。
噗!
拳头穿透了她的左肩,而不是心脏。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猗窝座动作一顿。
鸠煙借着冲击力向后飞退,踉跄落地,左肩破开一个大洞,正在快速愈合。她抬起完好的右手,抹了把脸上混合着血和灰的污迹,然后,对着猗窝座,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感激的笑容。
“谢谢前辈!”她声音轻快,仿佛刚才差点被轰碎的不是自己,“一百拳我肯定接不住啦!不过,我大概明白了——”
她歪了歪头,破损的校服在愈合的肉体上显得滑稽。
“——我的‘道’,肯定不是正面硬碰硬。那太没效率,也……太不好玩了。”
猗窝座收回拳头,看着她的笑容,眉头皱得更紧。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家伙,被打得这么惨,还能笑成这样,眼神里甚至没有愤怒或恐惧,只有一种……评估和了悟。
“无聊。”他啐了一口,转身继续打他的拳,不再看她,“你的‘开悟’,与我无关。滚吧。”
鸠煙从善如流地“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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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无限城相对“公共”的区域,鸠煙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衣服破破烂烂。她坐在一道回廊边缘,晃荡着双腿,回想着三位上弦截然不同的“教导”。
黑死牟的绝对压制,让她看到“无序本能”的极限。
童磨的情绪操控,让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混沌虚无”。
猗窝座的纯粹暴力,让她明白“力量路径”的不匹配。
她的血鬼术,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像她这个人一样,混乱、无形、难以预测、追求“有趣”……
“看来,你玩得很尽兴。”
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鸠煙回过头。鬼舞辻无惨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考究的黑色西装,梅红的瞳孔落在她破烂的衣衫和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上,眼神淡漠。
他手里,拖着一具……东西。
是人类男性的尸体,脖颈被利落地切断,伤口平整。尸体还很新鲜,皮肤甚至残留着一点温度。但吸引鸠煙目光的,是那尸体皮肤下隐约透出的、异于常人的暗金色脉络,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一种极其诱人的甜腥气。
“稀血者,罕见的强化型。”无惨随手将尸体丢在她面前,像丢下一块肉排,“吃了他。或许能刺激你的血鬼术觉醒。”
鸠煙低头,看着那具尸体。男性的脸很年轻,甚至算得上英俊,眼睛还惊恐地圆睁着。她蹲下身,伸出手指,碰了碰尸体还温热的皮肤。
触感柔软。
她想起了人类时期的食物,想起了姐姐偶尔心情好时,会在狭小阁楼里用简陋小炉子做的烤鸡。油汪汪,外皮焦脆,香气能弥漫整个昏暗的空间。那是贫瘠日子里罕有的、带着温度的记忆。
她撕下尸体的一条手臂。动作很自然,像撕开一只烤鸡腿。
然后,咬了下去。
温热的、充满强大生命能量的血肉涌入喉咙,那股甜腥味在味蕾上爆炸。口感和她想象的任何东西都不同,更滑腻,更……充满力量。她仔细咀嚼,品尝,吞咽。
无惨冷漠地注视着,等待着预料中的、新鬼第一次吞噬人肉时通常会有的不适、挣扎或狂喜。
但鸠煙只是吃得很认真,一口接一口,像在品尝一道新奇的菜肴。甚至偶尔停下来,舔舔嘴角,若有所思。
很快,一条手臂吃完。她开始吃躯干。
吃着吃着,她忽然抬起头,对着无惨,露出了一个带着油光(血光)的、满足的笑容。
“味道有点特别。”她点评道,语气就像在讨论今晚的宵夜,“能量很足,口感嘛……韧劲够了,但少了点焦香。”
她顿了顿,暗红的眼眸弯起,说出了一句让无惨都瞬间沉默的话:
“总体来说,不如姐姐做的烤鸡。”
无惨:“……”
她继续埋头苦吃,将稀血者的血肉连同骨骼一起嚼碎咽下。磅礴的能量在她体内奔腾、冲撞,与鬼王的血液产生共鸣。皮肤下的血管开始发出诡异的暗金色微光,周身的空气开始不自然地扭曲、波动,仿佛现实的结构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侵蚀。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痛苦,而是某种东西即将破壳而出的兴奋。
“啊……”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带着餍足和期待的叹息。
就在最后一块血肉被咽下的瞬间——
嗡!
以她为中心,一道无形的、灰暗的力场猛地扩散开来!力场范围内,回廊的木制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色彩微微褪去,边缘开始模糊、失真,仿佛随时会崩解成最基本的粒子。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万事万物都在缓慢“失效”、“混乱”、“衰败”的感觉,充斥其中。
鸠煙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缠绕的、仿佛能将光线都扭曲吞噬的灰暗气息。她轻轻对着旁边一个精致的矮几吹了口气。
矮几没有破碎,没有燃烧。
它只是……迅速地、安静地腐朽了。木材失去光泽,变得灰败酥脆,上面的漆画剥落模糊,仿佛在几秒钟内经历了数十年的时光摧残,然后无声地垮塌成一堆朽木碎屑。
“哦呀?”鸠煙眼睛一亮,笑容放大。
她心念微动,力场范围扩大,笼罩了不远处一盆作为装饰的盆栽。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化作飞灰。
她又尝试将力场集中,投向回廊的支柱。坚固的木材发出低沉的呻吟,结构强度似乎在飞速下降。
“这是……”她感受着体内新生的、如臂指使的力量,那是一种能让物质与能量趋向“无序”、“衰败”、“崩解”的权能。
血鬼术·熵烬领域。
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非常贴切。
“很有趣的能力。”无惨的声音响起,他站在力场之外,梅红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评估,“范围性削弱,侵蚀物质与生命。适合制造混乱,配合战术。”
鸠煙收起力场,周围扭曲的景象恢复正常。她转身,脸上洋溢着孩童得到新玩具般的纯粹喜悦。
“超级有趣!”她蹦跳了一下,“不只是削弱哦,无惨大人。我感觉到,如果对象足够弱,或者我投入的力量足够强,可以直接让目标‘崩解’掉呢!而且,好像还能影响一些更抽象的‘联系’和‘秩序’……需要多玩几次才能弄清楚!”
无惨看着她兴奋的样子,那永恒冰冷的脸上,极淡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类似“满意”的情绪。
“那么,是时候测试你这新玩具的实战效果了。”他淡淡地说,“东南方向,前田村。你最初提出的那个‘小建议’,似乎已经引起了蝴蝶。猗窝座正在附近。你去和他汇合,监督计划的执行,必要时……亲自让这场戏,变得更有趣一些。”
他顿了顿,梅红的瞳孔锁定了她。
“记住,我要看到‘成果’。也要看到,你的价值。”
鸠煙的笑容丝毫未变,暗红的眼眸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明白啦~保证完成任务,无惨大人!”她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转身就朝无限城外跳去,破烂的裙摆在身后扬起。
跑出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对着无惨,露出一个甜美到近乎邪恶的笑容。
“对了,无惨大人。”她眨眨眼,“谢谢您的‘烤鸡’,味道……令人难忘。”
说完,她的身影被鸣女的琵琶声传送,消失不见。
无限城重归寂静。
无惨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具只剩下些许残渣的稀血者尸体,又看向鸠煙消失的方向。
梅红的瞳孔深处,映不出丝毫情绪。
只是那唇角,似乎比平时,绷紧了一分。
而此刻,已传送到山林边缘的鸠煙,感受着体内奔涌的新生力量,望着前田村所在的东南方向,舔了舔嘴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稀血的甜腥,和记忆中烤鸡的虚幻焦香。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袖口内侧那颗干涸的血色星星。
姐姐,我好像……找到更有趣的玩法了。
你会在那里吗?
真想……快点见到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