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林似兽。
镇谳紧跟在富冈义勇身后,在崎岖陡峭的山径上疾行。他的步伐快而稳,落地无声,如同掠过林间的幽灵。镇谳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勉强跟上,肺部因为全集中呼吸而微微刺痛,但更让她心悸的,是那股随着目的地接近、越来越浓的不安。
前田村东侧的山洞,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远远地,便能看到山洞入口处摇曳的火光,以及火光映照下,几个瑟瑟发抖、被粗糙藤蔓捆缚在一起的人影——村民。洞口处,一个身形矮小、皮肤呈现出病态青灰色的鬼,正不耐烦地踱步。它没有一般鬼的狰狞外貌,甚至显得有些怯懦,但那双时不时闪过诡异红光的眼睛,扫过人质时,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玩弄猎物般的戏谑。
更让镇谳呼吸一窒的,是山洞旁那道伫立的、披着蝴蝶羽织的纤细身影。
蝴蝶忍。
她背对着他们来的方向,面朝山洞,姿态依旧优雅端庄,但微微绷紧的肩膀和周身散发出的、冰冷凝滞的气息,显示出情况并不乐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紫藤花毒特有的苦涩香气,显然她已经尝试过用毒,但似乎效果不彰。
富冈义勇在树林边缘停下,镇谳也随之屏息。
“情况。”富冈义勇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前方。
蝴蝶忍没有回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淬着冰:“下弦之陆,‘惑心’。能力并非直接战斗,而是精神干涉与幻象构筑。它用幻境折磨人质,将他们的恐惧与痛苦作为屏障和武器。贸然强攻,人质的精神会先于肉体崩溃。”她顿了顿,“毒,对它的效果很慢。它在有意拖延。”
镇谳的心沉了下去。利用人质,制造心理压力,拖延时间……这熟悉的、阴险的战术风格。
“直接斩首。”富冈义勇道。
“试过了哦。”蝴蝶忍终于微微侧过脸,月光照亮她姣好却毫无笑意的面容,“它很狡猾,本体几乎不离开山洞阴影,人质是它最好的盾牌。而且,它的幻术能轻微干扰突进者的方向感。刚才我的一次佯攻,险些伤到村民。”
富冈义勇沉默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山洞周围的地形、鬼的位置、人质的状态。
镇谳也在观察。那只鬼——下弦之陆·惑心——似乎很享受这种僵持。它不时凑近某个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村民,低语几句,那村民便会发出更加凄厉的、仿佛看到最恐怖景象的呜咽,甚至开始用头撞地。其他村民的情绪也随之更加崩溃,哭泣、哀求、咒骂声交织,形成一片绝望的声浪,反过来干扰着外围的剑士。
“它在汲取负面情绪,强化幻术,或者……在等待什么?”镇谳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蝴蝶忍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这位是?”
“训练生,镇谳。”富冈义勇言简意赅,“主动前来。”
蝴蝶忍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不赞同带训练生来这种场合,但眼下并非讨论之时。她重新看向山洞:“它在拖延,这是确定的。但目的不明。强攻风险太大,谈判……”她看向富冈义勇。
富冈义勇面无表情地上前几步,声音毫无波澜地对着山洞方向:“放开人质,给你一个痛快。”
回应他的,是惑心鬼发出一阵尖细刺耳的嘲笑:“鬼杀队的柱?好可怕呀~但是,你们敢过来吗?这些人的脑子,现在就像脆弱的琉璃球,我稍微用力一捏……”它做出一个攥拳的手势,离它最近的一个老妇人立刻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瞳孔涣散,口吐白沫。
蝴蝶忍的手指按在了刀柄上,脸上温柔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流逝。惑心鬼越发得意,玩弄人质的手法越发精熟。它似乎精通人心的弱点,为每个人质量身定制恐怖的幻境:失去孩子的母亲看见婴孩被撕碎,农夫看见庄稼被焚毁,少年看见亲人变成鬼向自己扑来……惨叫声、哀嚎声、崩溃的哭喊声,如同最恶劣的毒药,侵蚀着夜色,也侵蚀着镇谳的神经。
她看着那些无辜者在幻境中挣扎,看着他们眼中逐渐熄灭的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拖延、玩弄、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鸠煙……是你吗?是你教它的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如果真是妹妹的手笔,那眼前这一切,不过是游戏的开胃菜。真正的危险,或许还潜伏在更深的黑暗里。
蝴蝶忍和富冈义勇低声商议了几种方案,包括同时从不同角度突袭、用闪光或声音干扰、甚至尝试用更强的紫藤花毒远程压制,但都被一一否定——风险太高,惑心鬼的反应和幻术的诡异超出预估,人质的状况已濒临极限。
其中一个年轻村民似乎承受力到了极点,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双眼赤红,对着空气嘶吼:“杀了你!杀了你们这些怪物!”他竟开始用头狠狠撞向旁边的岩壁,额头瞬间见血。
“不好!”蝴蝶忍脸色一变。
惑心鬼咧嘴笑了,露出细密的尖牙:“看啊,他要自己结束痛苦了哦~你们这些‘保护者’,就眼睁睁看着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镇谳淹没。她看到富冈义勇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看到蝴蝶忍眼中一闪而逝的凛冽杀意和无力感。柱的强大,在这样诡谲阴毒的局面下,竟有些无处施展。
不能这样下去。
必须做点什么。
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镇谳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只得意忘形的鬼。它正背对着山洞内壁,侧对着外面,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折磨人质和警惕两位柱上。它的姿态,是一种掌控全局的、带着轻蔑的放松。
就在那年轻村民即将撞上岩壁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阵歌声,清泠泠地,穿透了血腥与绝望的空气,响了起来。
不是慷慨激昂的战歌,不是安抚人心的圣咏。
是一首童谣。
调子很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带着某种古老的、摇篮曲般的韵律。歌词含糊不清,更像是随意的哼唱,但每一个音节都干净、透亮,像山涧里冲刷过的鹅卵石,像冬夜里凝结的冰晶。
唱歌的人是镇谳。
她站在原地,没有前进,没有拔刀。只是微微仰起头,望着被山林切割成碎片的夜空,用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温柔的神情,轻声哼唱着。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阁楼漏雨的夜晚,在鸠煙因为“无聊”而烦躁不安、甚至开始破坏东西时,她唯一能想到的、安抚妹妹的方法。她抱着年幼的鸠煙,哼着这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旋律优美的童谣,直到怀中的小女孩安静下来,睁着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好奇地问:“姐姐,这是什么歌?真好听。”
此刻,歌声流淌。
奇迹般地,那即将撞上岩壁的年轻村民,动作猛地一滞。
其他深陷恐怖幻境的人质们,扭曲痛苦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松动。那歌声像一道清凉的溪流,强行挤进了他们被恐惧塞满的脑海,带来片刻的、茫然的安宁。
而那只惑心鬼,得意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它猛地扭头,猩红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盯住镇谳,仿佛看到了什么最不合理的东西。它的精神控制,依赖于对负面情绪的引导和放大,而这突如其来、纯粹到几乎不带任何杂念的童谣,像一颗投入浑浊泥潭的透明石子,瞬间打乱了它精心构筑的、充满恐惧的精神频率!
就是现在!
镇谳动了。
她没有使用富冈义勇教导的任何水之呼吸型,也没有模仿杏寿郎演示的炎之呼吸。她只是遵循着身体最本能的冲动,遵循着那首童谣在她心中唤起的、某种冰冷而决绝的意象——
将一切混乱、痛苦、威胁……全部冻结、镇压!
“冰之呼吸——”
她的足尖点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却不是直冲,而是划出一道带着森然寒气的、诡异的折线轨迹!刀未出鞘,凛冽的寒气已先行弥漫,所过之处,草叶凝结薄霜,空气中的水分化作细碎的冰晶飘散!
惑心鬼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尖叫一声,双眼红光暴涨,试图将最强烈的幻象投向这个突如其来的搅局者!
但镇谳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澄澈的、映不出任何幻影的冰湖。童谣的旋律仍在心中回响,那是她与妹妹之间,扭曲却唯一的“纯净”连接,此刻竟成了抵御精神侵蚀的屏障!
“壹之型——”
刀,终于出鞘。临时配发的日轮刀,在她手中嗡鸣,刀身瞬间覆盖上一层流动的、泛着金属青光的寒冰!那冰不同于自然之冰的剔透,更显沉重、凝实,带着一股禁锢万物的意志!
“——锢霜切!”
刀光一闪。
不是华丽的连斩,不是浩大的声势。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快如闪电的青色寒光,精准地、冷酷地,切过了惑心鬼因惊骇而微微伸长的脖颈!
咔嚓。
轻微的、仿佛冰层碎裂的声响。
惑心鬼的表情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恐上。它的头颅与身躯分离,切口平滑,覆盖着一层迅速蔓延的青色冰霜,冻结了喷溅的血液,也冻结了它最后一点挣扎的可能。身躯和头颅在倒地前,便化作冰尘消散。
幻象,戛然而止。
山洞前,只剩下一片死寂,和几个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却暂时摆脱了地狱的村民。
镇谳保持着挥刀后的姿势,微微喘息。刀身上的青色寒冰缓缓消退。她看着鬼消失的地方,心头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余悸和后怕。兵行险招,侥幸成功。若那童谣无效,若自己的冰之呼吸不够快、不够准……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蝴蝶忍缓步走来,脸上重新挂起了温柔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赞叹和探究。“精彩。”她轻声说,目光细细打量着镇谳,“临危不乱的判断,出其不意的手段,还有……那首特别的歌。你叫镇谳,是吗?我记住你了。”
富冈义勇也走了过来,看着镇谳,深蓝的眼眸依旧没什么波澜,但点了下头:“做得好。”这对他而言,已是极高的评价。
镇谳收刀入鞘,垂下眼帘:“……侥幸。”
她走到那些惊魂未定的村民身边,蹲下身,检查他们的状况。幸好,除了精神透支和轻微外伤,并无大碍。蝴蝶忍开始熟练地为他们处理伤口,喂下安神的药物。
任务,似乎完成了。
但镇谳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太顺利了?惑心鬼的拖延,真的只是为了玩弄?它到底在等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漆黑的山林,投向远处月光下轮廓模糊的、最高的那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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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座山峰的顶端,一棵千年古槐如同鬼爪般伸向夜空的枝丫上。
猗窝座抱臂而立,赤足踩在粗糙的树皮上,望着远处山洞前迅速平息的风波,脸色阴沉。
“失败了。”他冷冷地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你的‘完美计划’,下弦之陆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就被一个刚入门的小鬼斩了。这就是你向无惨大人夸口的‘价值’?”
站在他旁边另一根纤细枝丫上的,正是鸠煙。她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校服裙,夜风吹得裙摆猎猎作响,她却站得极稳,甚至还在轻轻摇晃身体,仿佛在随着某种韵律起舞。
听到猗窝座的嘲讽,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越悦耳,在寂静的山巅随风飘散,宛如风铃摇响。
“哎呀,猗窝座前辈,别这么严肃嘛~”她转过头,暗红的眼眸在月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彩,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灿烂的愉悦,“计划?那种东西,随时可以调整呀。重要的是过程,是‘有趣’的瞬间。”
她望向山洞的方向,虽然距离极远,以鬼的目力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光点和人影,但她仿佛能清晰看见那里发生的一切。
“而且,”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梦呓般的温柔,“你听到了吗?那首歌。”
猗窝座皱眉:“什么歌?”
“姐姐唱的歌呀。”鸠煙的笑容加深,甜美得令人心头发毛,“是我小时候,每次‘不听话’的时候,姐姐为了安抚我,会哼的歌哦。”
她闭上眼睛,似乎还在回味那穿越漫长黑暗、随风隐约传来的、破碎的旋律。
“原来……姐姐还记得呀。”她喃喃自语,然后再次发出风铃般清脆的笑声,在空旷的山巅回荡,“真好听啊。比稀血的味道,还好听呢。”
猗窝座看着她脸上那纯粹享受的、甚至带着点幸福意味的笑容,第一次感到一种超出理解的寒意。这个新同僚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任务失败,你打算怎么向无惨大人交代?”他生硬地问。
鸠煙睁开眼,眼中的温柔瞬间褪去,重新换上那种跃跃欲试的疯狂:“交代?为什么要交代?游戏才刚刚开始呀,前辈。”
她纵身从枝头跃下,轻巧地落在下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回头对猗窝座挥了挥手。
“走吧走吧~这里没戏看啦。我们去找点别的乐子,或者……给姐姐的下一次登场,准备一个更华丽的舞台?”
她的身影融入山下更浓的黑暗,笑声的余韵似乎还缠绕在古槐的枯枝间。
猗窝座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远处已然平静的任务地点,冷哼一声。
“疯子。”
他最终也跃下山峰,跟了上去。
夜风呼啸,掠过空无一人的山巅,也掠过了下方山林中,正在协助村民、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袭来的镇谳的后颈。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峰顶。
那里,似乎只有亘古不变的寂静,与冰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