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后的第二天,海市下起了绵密的冷雨。
雨水冲刷着城市玻璃幕墙上的灰尘,街道湿漉漉的,倒映着匆忙的车灯和行人模糊的身影。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渗透进每一道缝隙。
苏晚起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没怎么睡着。手腕上被顾屿攥过的地方,隐约还残留着一圈酸胀感,皮肤下的毛细血管似乎还记得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她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雨景,慢慢喝完一杯黑咖啡,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些许清醒的刺痛。
上午九点,她准时出现在《无声证言》剧组租用的前期筹备办公室。这是一栋位于创意产业园区的旧厂房改造建筑,内部挑高开阔,分隔出多个功能区。空气中飘散着咖啡、打印纸和某种木质道具模型特有的气味。
她的主要工作地点是一间临时的“文物顾问办公室”,堆满了各种参考资料、仿制道具样本和几台高性能电脑。今天是她首次与美术组、道具组进行深度对接,细化电影中关键文物道具的制作与呈现方案。
会议刚开始还算顺利。美术指导张导是个对细节要求极高的中年女性,对苏晚的专业背景很认可,两人就几件关键道具的历史背景和视觉呈现方式讨论得颇为深入。道具组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时不时插话,提出制作工艺上的可行性问题。
直到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到电影中作为核心线索之一、需要多次出现特写的一枚“汉代龙凤纹玉璜”仿制品时,张导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对苏晚抱歉地笑了笑:“是顾屿老师的经纪人李薇,可能对造型或者道具有什么想法,我接一下。”
苏晚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面上却维持着平静,点了点头。
张导走到窗边接电话,声音不大,但安静的办公室里还是能隐约听到几句。“……对,正在和苏顾问讨论……嗯,理解,顾老师对细节要求高是好事……什么?您说顾老师觉得原先那版玉璜的纹样不够‘有冲击力’,希望更‘破旧’一些,甚至可以考虑人为做裂痕?这个……我需要和苏顾问、还有道具组评估一下历史合理性和视觉连贯性……”
苏晚垂下眼,看着手中平板上那枚玉璜的高清复原图。纹样精致繁复,龙凤姿态优美,是典型的汉代中期风格。顾屿提出的“更破旧”、“做裂痕”,从纯粹的戏剧表现角度来说,也许能增加物件的沧桑感和故事性,但脱离具体出土背景和器物本身特性,随意添加“做旧”甚至“裂痕”,对于一部标榜考究的片子而言,是颇为外行且冒险的建议。
这不像是一个会对剧本和角色做足功课的顶流演员会随意提出的要求。倒像是一种隐晦的……刁难?
张导挂了电话走回来,脸上带着些许为难:“苏顾问,顾老师那边提了点新想法,关于玉璜的视觉呈现。您看……”
苏晚抬起眼,语气平和专业:“张导,顾老师的想法从增加戏剧张力角度可以理解。不过,这枚玉璜在剧本中的设定,是某位汉代侯爵的传家宝,虽然流传千年,但一直被精心保管,并非出土的陪葬品。如果人为添加不符合保管逻辑的严重破损或裂痕,可能会削弱其作为‘传承信物’的贵重感和完整性,也与我们之前确定的‘华美但暗藏玄机’的视觉基调有出入。”她顿了顿,调出几件类似传世玉璜的博物馆高清图,“我们可以考虑在纹样的磨损、包浆的自然感上做更精细的处理,来体现年代感,而不是简单的‘做裂’。这样既尊重基本的历史逻辑,也能满足顾老师希望加强物件故事性的要求。”
她的解释清晰、有据,既没有直接否定顾屿的意见,又提出了更合理、更专业的替代方案。
张导和道具组长听完,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张导松了口气:“苏顾问说得有道理。那我这样回复李薇那边……”
“麻烦您了。”苏晚微笑。
会议继续进行。但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晚能感觉到,自己必须拿出比平时更严谨、更无懈可击的专业态度。因为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被那个隐藏在电话另一端的人,借题发挥。
果然,在讨论另一件重要道具——一套宋代影青瓷茶具时,张导又接到了李薇的电话,这次是转达顾屿对某处釉色表现的“疑虑”,觉得“不够通透,缺乏灵气”。
苏晚不得不调出更多的考古报告和实物照片,从胎土成分、釉料配方、烧制工艺等多个角度,解释影青瓷那种“类玉”质感的表现限度,以及电影道具在有限成本和拍摄需求下的最佳呈现方案。
等她再次用充分的论据说服张导和道具组时,午休时间已经快过了。雨依旧在下,敲打着厂房高高的玻璃窗。
“苏顾问,真是辛苦了。”张导合上笔记本,由衷地说,“没想到顾老师这次对道具细节这么上心,提的要求还挺……具体。”
苏晚收拾着桌上的资料,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应该的。细节真实,电影才更有说服力。”
她心里却像这阴雨天气一样,沉闷而潮湿。顾屿这不是“上心”,是在用他的方式,测试她的专业底线,或者说,是在不动声色地给她制造麻烦,让她疲于应付。
下午的工作安排是和编剧、导演一起,核对几场重要鉴宝戏份的台词和动作设计的专业准确性。会议定在两点,在小会议室。
苏晚提前几分钟拿着资料过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导演陈导爽朗的笑声,以及另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带着些许慵懒笑意的声音。
“……陈导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就是瞎琢磨,觉得那句‘釉面开片如蝉翼’的形容,是不是可以换个更……有画面感的?比如‘冰裂’?听起来更冷,也更符合人物当时的心境。”
是顾屿。
苏晚的脚步在门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握住了文件夹坚硬的边缘。他怎么会在这里?这种前期筹备会议,主演通常不需要全程参与,尤其是他这种档期排满的顶流。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种职业化的平静,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会议室里,陈导坐在主位,编剧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正飞快地在电脑上记录着什么。而顾屿,则姿态闲适地坐在陈导旁边的椅子上,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高领毛衣,外面随意搭了件深灰色的休闲西装外套,少了几分发布会上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感。他手里拿着一份剧本,修长的手指正点在其中一页上。
听到开门声,三人同时抬头。
顾屿的目光掠过她,没有任何停顿,仿佛她只是一个恰好走进来的工作人员,随即又自然地落回剧本上,继续对陈导说:“当然,我只是提个不成熟的想法,具体还是听编剧老师和专业人士的。”
“顾老师谦虚了,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画面感确实更强。”陈导笑道,然后看向苏晚,“苏顾问来了,正好。刚才顾屿对几句鉴定术语的文学化表达提了点建议,你也听听,从专业角度看看有没有问题。”
苏晚走到留给她的座位坐下,恰好与顾屿隔着一个空位。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烟草味,与昨天那强势迫人的须后水味道不同,却同样让她神经紧绷。
“顾老师请讲。”她打开笔记本,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页上,声音平稳。
顾屿这才似乎“刚注意到”她,侧过头,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面对工作伙伴的客气:“是关于第三十七场,主角第一次在黑市看到那件影青瓷执壶时的内心独白。原台词是‘釉面开片如蝉翼,胎骨匀薄似凝脂’。我觉得‘蝉翼’的意象固然美,但偏温暖、偏纤细,和主角当时孤注一掷、内心冰冷决绝的状态有点隔阂。换成‘冰裂’,会不会更贴切?那种冰冷、锋利、看似完整实则布满细微裂痕的感觉。”
他语速不疾不徐,态度堪称诚恳,完全是在探讨工作。
苏晚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深邃,此刻敛去了所有私人情绪,只余下专注讨论问题的光。她必须承认,抛开其他因素,他这个提议本身,从戏剧人物心理贴合度而言,是有见地的。
“从陶瓷专业术语来说,‘开片’是统称,‘冰裂纹’是开片的一种具体形态,特征确实是裂纹如冰面碎裂,层层叠叠,清晰锋利。”苏晚缓缓开口,语气专业,“用‘冰裂’替代‘蝉翼’,在文学比喻的准确性上没有问题,甚至更能突出宋代官窑某些品种(如哥窑)开片的典型特征。不过,剧本中这件影青瓷执壶,属于景德镇窑系,其开片往往更为细密自然,不如哥窑‘冰裂纹’那么规整显著。用‘冰裂’形容,可能会让部分懂行的观众产生轻微的时代或窑口混淆感。”
她顿了顿,看到顾屿微微挑起的眉梢,继续道:“但如果从纯粹服务于人物心境和电影氛围的角度出发,‘冰裂’的意象确实更具冲击力和隐喻色彩。我个人认为,在艺术加工允许的范围内,可以采用。建议在后续的台词或画面中,稍作补充说明,比如通过主角之口或镜头特写,暗示这件瓷器‘非同寻常’,或直接设定其具有类似‘冰裂纹’的特征,以平衡艺术效果和历史常识。”
她的回答,既肯定了顾屿提议的戏剧价值,也指出了潜在的专业风险,并给出了建设性的解决方案。严谨,周全,无可挑剔。
陈导和编剧听完,都点了点头。编剧推了推眼镜:“苏顾问考虑得很全面。那我们就按这个思路调整一下,在前后文稍微埋个线,让这个‘冰裂’的形容既出彩又不突兀。”
顾屿看着她,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受教了,苏顾问。”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看来在专业问题上,还是不能想当然。”
这话听起来像是认可,可苏晚却听出了一丝别的味道。她垂下眼,没有再回应。
会议继续进行。顾屿之后没有再提出具体意见,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陈导问及时才简单回应几句。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房间里一个持续散发低气压的源头,让苏晚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每一个可能与他有关、或者可能被他挑刺的细节。
她觉得自己像在走钢丝,脚下是名为“专业”的细索,两边是望不见底的、由过去五年堆积而成的迷雾深渊。而顾屿,就站在深渊的对面,冷静地、或许带着一丝玩味地,观察着她的每一步。
会议结束时,雨还没有停。陈导和编剧先离开了,顾屿的助理进来,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似乎是下一个行程的安排。
苏晚收拾好东西,起身准备离开。
“苏顾问。”顾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不低。
她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回头。
“明天剧组第一次实地勘景,去西郊那个仿古影视基地,”顾屿站起身,走到她身侧,声音平和,像在交代一件最普通的工作,“有几场重要的室内鉴宝戏在那里拍,场景布置需要提前和美术、道具沟通。陈导的意思是,希望你也能一起去,现场看看环境,给点意见。”
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昨晚后台那场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毕竟,”他补充了一句,语调没什么起伏,“苏顾问的专业意见,对我们很重要。”
苏晚抬起眼,看着他。他比她高很多,这样近距离地站着,需要微微仰视。他眼底一片沉寂,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她自己略微苍白的倒影。
“好的,顾老师。”她听见自己用同样平静无波的声音回答,“我会准时到。”
顾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在助理的陪同下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苏晚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她慢慢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停车场,那辆熟悉的黑色保姆车在雨幕中亮起尾灯,缓缓驶离。
手里的文件夹,似乎又沉了几分。
她知道,这场由他主导的、无声的、浸透着冰冷雨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明天,在更空旷、更无法预料的实地,等待她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