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仿古影视基地，占据了一片不小的丘陵地带。雨后初晴，空气格外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基地里仿制了各个朝代的街道、宅院、宫殿，虽然是为了拍摄搭建的“假古董”，但飞檐斗拱、青砖灰瓦在澄澈的蓝天下，倒也显出一种错位的、精心营造的古意。
《无声证言》剧组勘景的重点，是基地深处一个仿照明清时期富商宅邸建造的院落群，名为“积微园”。这里将作为电影中几场关键的黑市交易和私密鉴宝戏份的主要内景地。
苏晚到得不早不晚。她今天换了一身更方便活动的深色休闲裤装和平底鞋，长发扎成低马尾，背着一个装资料和相机的大帆布包，混在一群工作人员中，并不显眼。
导演陈导、美术张导、摄影指导等主创已经在了，正围着一张摊开在石桌上的园区平面图讨论。顾屿也在，他穿了件卡其色的工装夹克，同色系长裤，戴着顶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有些低，遮住了大半眉眼，正微微弯腰，听着陈导讲解某个场景的镜头设计意图。他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利落，即使穿着随意，也依然有种鹤立鸡群的存在感。
苏晚移开目光，走向张导那边，准备先了解今天需要重点勘察的几个室内场景细节。
勘景按计划进行。一行人穿过月洞门，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曲折小径上。苏晚专注地听着张导介绍每个厅堂、书房、密室的原型参考和初步陈设想法，不时用相机拍下空间结构、采光角度、以及一些现有的固定装饰细节，并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工作上，努力忽略掉队伍中那个特定的存在。
然而，有些东西无法完全屏蔽。
在勘察一个被设定为“藏宝密室”的狭窄地下石室时，空间有限，人员不得不分批进入。苏晚跟着张导第一批下去。石室幽暗，只有几盏临时拉进来的 LED灯照明，空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墙壁是粗糙的仿石面，角落里散落着一些未清理的旧道具箱。
张导正指着墙壁一处凹陷，讲解准备如何设置隐藏机关。苏晚举着相机调整角度，试图拍下更清晰的细节。就在她往后退了半步，寻找更好视角时，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是半截掩在灰尘里的旧木椽。
她身体瞬间失衡，惊呼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向后仰倒。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狼狈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时，一只手臂从斜后方迅速伸过来，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她往前一带，她后背撞进了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
相机脱手，挂绳还缠在腕上，在空中晃荡。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石室里昏暗的光线下，尘土在光束中缓慢浮动。苏晚能清晰地感受到腰间手臂传来的热度，隔着衣料灼烫着她的皮肤。后背紧贴的胸膛，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的脊骨。熟悉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是顾屿。他不知何时也下了石室，就站在她身后。
“小心。”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上方响起，近在咫尺，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只是出于本能或礼貌的提醒。
但苏晚的身体，却在他出声的瞬间，僵硬如石。无数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碎片，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和熟悉气息蛮横地撬开——少年时他从单车上跳下接住差点摔倒的她；游泳时他从背后托住呛水的她；还有那个槐花飘香的午后，他从身后为她戴上玉坠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颈后的皮肤……
那些记忆带着鲜明的温度和心跳，与此刻腰间的灼热和后背传来的坚实触感重叠，形成一种近乎眩晕的冲击。
“谢……谢谢。”她几乎是立刻，用尽全身力气，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踉跄着站稳，迅速拉开距离。声音有些发颤，她低下头，慌乱地去检查相机是否完好，借此掩饰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无法控制的心跳。
顾屿的手臂在半空中停顿了半秒，然后缓缓收回，插回工装夹克的口袋。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和微微抿起的唇。
张导和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围上来：“苏顾问没事吧？”“吓死了，这地方杂物是多，得让他们彻底清理……”
“我没事，不小心。”苏晚强自镇定，快速说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相机也没事。”
勘景继续，这个小插曲似乎很快被遗忘。但接下来的时间里，苏晚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冰火两重天。方才腰间和后背那短暂接触留下的灼热感久久不散，而顾屿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沉默的气场，又让她周身发寒。她只能更加专注地投入工作，用大量的观察、记录和提问，填满每一秒钟的间隙。
中午，众人在基地提供的简易休息区用餐。苏晚没什么胃口，只拿了一盒酸奶，走到院子角落一株叶子落尽的老银杏树下，慢慢喝着，想独自平复一下紊乱的心绪。
视线无意识地飘向不远处。顾屿坐在一张石凳上，也在用餐，身边围着经纪人李薇和两个助理，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行程安排。他吃得不多，神色疏淡，偶尔点一下头。
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有那么一瞬间，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了她所在的方向。
苏晚立刻垂下眼，盯着手里的酸奶盒。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从院子另一头传来，夹杂着惊呼和东西倒塌的闷响。众人纷纷望去，只见那边一个正在为另一部戏搭建临时高台景的脚手架，不知怎么松动歪斜了一大片，上面的木板和工具稀里哗啦掉下来，下面几个正在搬运道具的工作人员惊叫着躲闪，现场一时尘土飞扬，有些混乱。
休息区这边的人也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少人站起身张望。
苏晚也抬头看去。混乱中，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离那倒塌脚手架不远的一处月亮门旁，一个小小的身影似乎被吓呆了，愣在原地——那是个跟着家长来基地参观的小男孩，手里还拿着个玩具风车。
而脚手架歪斜的方向，正有几块散落的木板摇摇欲坠，对着那个方向。
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卡其色的身影从她视线边缘疾掠而过！
是顾屿。
他动作快得惊人，扔下手里的东西，像头敏捷的豹子，几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在其他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冲到那孩子身边，一把将吓呆的孩子捞起紧紧护在怀里，同时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挡住了几块随之砸下的、不算太大但边缘锋利的碎木板。
“砰、砰”几声闷响。
尘土缓缓落下。
现场瞬间死寂，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哗。孩子的家长哭喊着冲过去，工作人员也围拢上前。
苏晚站在原地，手里的酸奶盒不知何时被捏得变形，冰冷的液体渗出来，沾湿了手指。她远远看着那个被众人围住的、卡其色的身影。他放下了孩子，低头检查了一下手臂——那里，深色的工装夹克布料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但他似乎浑不在意，只是对焦急的家长摆了摆手，又对赶过来的基地负责人说了几句什么，神色平静，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然后，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似乎想往回走。
脚步却在半途，微微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穿过渐渐平息的混乱和稀疏的人群，准确地、笔直地，落在了银杏树下的苏晚身上。
距离有些远，苏晚看不清他眼底具体的情绪。只能看到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帽檐下的脸半明半暗。划破的衣袖被风吹动，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几秒钟。
没有昨天后台的尖锐戾气，也没有刚才石室里的冰冷沉默。那眼神很深，很沉，像暴风雨过后暂时平静下来的海面，底下却蕴藏着难以测度的暗流，和某种……极其复杂的、苏晚看不懂的东西。
仿佛在确认什么。
又仿佛，透过此刻的尘埃和喧嚣，看到了很久以前，另一个也会下意识冲出去保护别人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影子。
然后，他移开了目光，对迎上来的李薇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向临时搭建的医务点，去处理手臂上可能的擦伤。背影依旧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惊险和保护，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晚却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午后带着寒意的风穿过空旷的庭院，吹动老银杏光秃的枝干，发出呜呜的轻响。她看着那抹卡其色消失在月亮门后，胸腔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那阵风灌满了，又冷，又空，还有一种酸涩难言的悸动，缓缓蔓延开来。
她知道，有些东西，即使隔着五年的风雪和刻骨的误会，即使被坚冰和恨意层层包裹，也从未真正改变。
就像他会在危险来临时，毫不犹豫地冲出去保护一个陌生的孩子。
就像她此刻，无法控制地为那划破的衣袖，和那瞬间本能般的身影，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疼。
阳光依旧明亮，落在仿古建筑的飞檐上，折射出冰冷而虚幻的光泽。
这片精心搭建的“过去”的废墟上，真实的旧影，正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悄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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