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微园的临时医务点是一间简陋的平房,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顾屿坐在一张掉漆的木凳上,任由随组医生检查他左前臂的划伤。工装夹克的袖子被卷起,露出小臂上一道不算太长、但边缘有些红肿渗血的擦痕,夹杂着几处细小的木刺。
“万幸,没伤到筋骨,就是皮外伤。”医生是个中年男人,手法利落地清理伤口,“木板边缘不算特别锋利,但还是要消毒,打一针破伤风保险点。顾老师,忍一下。”
酒精棉球触碰到伤口的瞬间,顾屿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又恢复平静,只“嗯”了一声。他目光落在对面灰白墙壁的某处裂缝上,有些空茫,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李薇在门口打着电话,语气焦灼又带着庆幸:“……对,现场有点小意外,顾老师为了护着一个孩子,手臂被划了下……不严重不严重,皮外伤,医生在处理了……对对,消息一定要压住,绝对不能有任何‘顾屿片场受伤’的词条出现!跟基地那边也沟通好,在场所有人的手机都检查一遍……好好,我明白。”
顾屿听着,没什么反应。这种舆论管控的流程,他早已习惯。镁光灯下的生活,容不得半点真实的狼狈。
破伤风针剂被推入肌肉,带来一阵熟悉的胀痛。他闭了闭眼。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混乱中的几个画面:孩子吓呆的脸,摇摇欲坠的木板,还有……银杏树下,那个女人瞬间捏紧酸奶盒、血色褪尽的侧影。
她看到了。而且,在那一瞬间,他捕捉到了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悸,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类似于痛楚的神色。
为什么?
是因为差点目睹意外而惊吓?还是……因为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粗暴地压了下去。他在心里嗤笑一声。苏晚?为他担心?五年前那个雪夜头也不回离开的苏晚?别自作多情了,顾屿。
“好了。”医生包扎完毕,贴上最后一块纱布,“这两天别沾水,别用力,按时换药。注意观察,如果红肿加剧或者发烧,及时去医院。”
“谢谢。”顾屿放下袖子,遮住了白色纱布。伤口隐隐作痛,但更让他烦躁的,是心里那片被搅动起来的、难以平息的混乱。
他走出医务点,李薇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他:“怎么样?还疼吗?下午的勘景你别参加了,回酒店休息吧?我跟陈导说一声……”
“不用。”顾屿打断她,声音有些淡,“一点小伤,不影响。该做的事情做完。”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工作是最好的麻醉剂。
李薇还想再劝,但看到顾屿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能叹气:“那……你当心点,别再有什么动作了。”
下午的勘景继续,但气氛明显比上午凝重了些。顾屿救人的事已经在小范围传开,工作人员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和小心翼翼。他本人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依旧专注地听导演讲戏,偶尔提出一两个关于走位或镜头衔接的问题,只是左臂的动作比之前稍微僵硬些。
苏晚也回到了工作中。她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几个室内场景光线和道具摆放的测算中,几乎不与任何人进行工作之外的交流。只是,她的目光会不自觉地、极其快速地掠过那个卡其色的身影,在看到他左臂袖口下隐约的纱布轮廓时,又会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
她能感觉到,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并未因为上午的意外而缓和,反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带来更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波动。
勘景在下午四点多结束。陈导召集主创简短总结,安排了下阶段的工作。散会后,众人三三两两往基地外的停车场走去。
夕阳西下,将仿古建筑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晚走在人群稍后,正低头看着手机里刚拍的照片,核对几处细节。
“苏顾问。”
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算近,但足够清晰。
苏晚指尖一顿,抬起头。顾屿不知何时走到了她旁边,两人之间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他帽檐下的脸一半映着夕阳的暖金,一半隐在阴影里,神情平静,看不出情绪。
“顾老师。”她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语气是标准的同事间的客气。
“关于上午石室里看的那处‘藏宝密室’墙壁凹陷,”顾屿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又好像没真正聚焦在她眼中,更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评估的物品,“张导后来跟我沟通,说按你的建议,准备在那里设置一个隐蔽的滑板机关,用来展现主角发现密道的急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个设计想法不错。不过,我想知道,从你专业角度评估,那个位置的墙体结构和受力,是否能支撑起一个需要演员实际触发、并且可能承载部分重量的机关装置?毕竟,拍摄时可能会有反复操作,安全是第一位的。”
他的问题非常具体,完全围绕工作,语气也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技术细节。
苏晚怔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来找她讨论这个,而且还是在她刚刚有些心神不宁的时候。她迅速收敛心神,大脑飞快调出上午勘察时的记忆和结构判断。
“那个位置是后来加砌的仿石面墙体,内部应该是轻钢龙骨结构,外层覆了石膏板和特殊涂料做出石材质感。”苏晚语速平稳地分析,“如果只是设置一个轻巧的、利用弹簧或导轨的滑板式隐蔽门,承重主要依靠两侧龙骨和地面轨道,且触发力度控制在安全范围内,从技术上是可行的。但具体的设计图纸和施工,必须由专业的道具工程团队严格计算和测试,不能仅仅依靠视觉判断。我会把更详细的结构注意事项和承重建议,整理一份书面报告给张导和道具组。”
她的回答专业、严谨,考虑周全。
顾屿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似乎稍稍偏移,落在了她微微拧起、认真思考时眉心的细微褶皱上。这个表情,他曾经很熟悉。高中时她解不出数学题,或者纠结该选文科还是理科时,就会这样轻轻拧起眉。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掠过心头。
但他很快将这点异样压了下去,点了点头:“嗯。安全方面不能有任何侥幸。麻烦苏顾问了。”
“应该的。”苏晚应道,心里却有些异样。他今天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同。少了些刻意的刁难,多了点就事论事的平淡。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汽车引擎声。
“顾老师,”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目光快速扫过他左臂,“您的手臂……没事吧?”语气尽量保持在一个同事间礼貌关心的范畴。
顾屿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目看向她。夕阳的光线正好落在他眼里,映出一点浅淡的、捉摸不定的琥珀色。
“没事。”他吐出两个字,简洁,淡漠。然后,他似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语调没什么起伏,“不影响拍摄。”
这句话,像是在回应她的关心,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那就好。”苏晚轻声说,移开目光,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又走了几步,快到停车场了。顾屿忽然再次开口,这次的话题转得更突兀。
“那孩子,”他声音不高,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吓得不轻。家长后来一直道谢。”
苏晚“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当时没想太多。”顾屿继续说,目光看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山峦轮廓,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看到有危险,身体自己就动了。”
他说得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苏晚却听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自嘲?或者说,是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在困惑什么?困惑自己为什么还会下意识地冲出去救人?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您一直是这样的人”,或者“这是本能”,可话到嘴边,却觉得说什么都苍白,都显得刻意,都可能打破眼下这种脆弱而诡异的平静。
最终,她也只是沉默。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停车场。李薇已经站在保姆车旁焦急地张望,看到顾屿,连忙小跑过来:“祖宗,你可算回来了,赶紧上车,晚上还有个品牌方的电话会议……”
顾屿朝她点了点头,没有再看苏晚,径直走向车门。在上车前,他脚步似乎又顿了一下,背对着她,声音随风飘来,很轻,却清晰地钻入苏晚耳中:
“明天剧本围读会,关于那几件关键道具的出场时机和特写逻辑,可能需要你更详细的说明。”
说完,他弯腰上了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内外。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的保姆车缓缓启动,驶离,尾灯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她拢了拢外套,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他最后那句话,是工作安排,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邀请”或“通知”?
她分不清。
只觉得心里那潭原本就未平息的水,被投入了更重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一圈,纠缠不休。
手臂上的伤,真的不疼吗?
那个“没想太多”的解释,是真的毫无波澜,还是隐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波澜?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天的顾屿,在某些瞬间,似乎撕开了那层坚硬冰冷的完美外壳,露出了底下一点点……属于过去的、让她心悸又心痛的模糊轮廓。
而这,比单纯的恨意和刁难,更让她无所适从。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紫色的余晖。影视基地的仿古建筑在暮色中沉默伫立,像一个个巨大的、没有答案的谜题。
苏晚转身,走向自己叫好的车。背影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显得孤单而疲惫。
而驶离的保姆车内,顾屿靠在后座,闭着眼。左臂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阵阵钝痛。他抬起右手,隔着衣料,轻轻按在左臂的纱布上。
指尖下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脑海里,却又一次闪过银杏树下,她那双瞬间失去血色的眼睛。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深沉的暗色。
烦。
他扯了扯嘴角,对前排的李薇说:“晚上的电话会议,尽量缩短。我累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