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围读会安排在市区一家酒店的商务套房里进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长条会议桌上铺着深色绒布，摆放着矿泉水、剧本和一盆绿萝。顶灯的光线均匀而柔和，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清晰分明。
苏晚提前十分钟到达。房间里已经到了几个人，编剧、执行导演、副导演正低声交谈着。她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将准备好的资料夹和笔记本电脑在面前摆好，打开，目光落在屏幕上关于今天要重点讨论的几场戏的文物背景摘要上，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触控板，试图将昨晚辗转反侧带来的些许疲惫驱散。
门被再次推开，带进一丝走廊里的凉意。
顾屿走了进来。他换了身装束，浅灰色的圆领羊毛衫，外面是同色系的休闲西装，没有戴帽子，头发打理得清爽利落，露出完整的额头和眉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进门时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过全场，在苏晚的方向略微停顿了不到半秒，便移开，对起身打招呼的陈导和编剧点了点头，在预留的主位旁边坐下。
他左臂的袖子自然垂下，看不出里面是否还缠着纱布。动作间也未见明显滞涩，仿佛昨天的伤真的无足轻重。
人到齐后，围读正式开始。按照流程，先从整体剧情脉络梳理，然后逐场讨论。起初的戏份多为主角背景铺垫和案情引入，与苏晚的专业关联不大，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记录要点。
直到进入电影中段，一场重头戏——主角在一位亦正亦邪的古董商家中，初次见到那件作为关键线索的“宋代钧窑天青釉紫斑盘”的段落。
这场戏情感层次复杂，既有主角对稀世珍宝的本能震撼与鉴别欲望，又夹杂着对古董商身份的猜疑、对自身处境的警醒，以及一丝被宝物之美短暂攫住的、近乎迷醉的动摇。
编剧开始朗读这一场的台词和场景描述。当读到主角凝视瓷盘，内心独白“釉色如雨后初霁之天，紫斑若晚霞浸染，浑然天成，非人力可强求……”时，陈导抬手示意暂停。
“顾屿，这里主角的情绪是递进的。从进门时的戒备，到看到瓷盘的震撼，再到鉴别时的专注，最后是内心那一瞬间的动摇和被自己警醒的克制。眼神和气息的转换要非常细腻。”陈导看向顾屿，“尤其是那种‘被美短暂俘虏’的感觉，怎么表现才不油腻，不过火，又能让观众感受到他内心确实受到了冲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顾屿。
顾屿靠向椅背，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黑色签字笔，目光落在剧本那几行字上，沉吟片刻。他没有立刻回答表演技巧，反而抬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苏晚，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问题：
“苏顾问，从专业角度看，一件顶级的宋代钧窑瓷，比如剧本里描述的这件‘天青釉紫斑盘’，它在当时，以及在后世收藏家眼中，最极致、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究竟体现在哪里？”
问题很突然，也很具体，直接指向了文物美学的核心。
苏晚抬眸，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很专注，是纯粹探讨问题的神情，没有昨天的复杂，也没有刻意的疏离。这让她稍微放松了些许紧绷的神经。
她略一思索，清了一下喉咙，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响起：“钧窑的魅力，尤其是‘天青釉’与‘紫红斑’的结合，核心在于其‘窑变’的不可控与偶然天成。‘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形容的是那种介于蓝绿之间的、澄澈又温润的青色基底。而紫斑，则是釉料中含铜元素在特定窑温和气氛下偶然形成的色彩变异，形态、深浅、分布，每一件都独一无二，如同自然的笔触。”
她顿了顿，看到顾屿依旧专注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更深入的解读。她继续道：“这种魅力，首先是视觉的冲击——那种清透与浓艳的对比，静谧与绚烂的交织。但更深层的，是一种哲学和情感上的共鸣。它象征着宋代文人追求‘天然去雕饰’的审美理想，认可并欣赏偶然与不完美中的大美。对于后世藏家而言，拥有一件钧窑精品，不仅是对极致工艺的占有，更是与这种古典美学理想、与那份穿越时空的偶然奇迹进行对话。所以，它的魅力，是视觉、心智与情感的多重征服。”
她的阐述专业而富有感染力，不仅解释了钧窑的美学特征，更点明了其背后承载的文化心理。
顾屿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停止了转动。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脸上，却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向了某个更深远的地方。直到她说完几秒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
“所以，主角那一刻的‘动摇’，不仅仅是被‘物’的美丽震撼，更是被这种美丽背后所代表的、近乎宿命般的‘偶然天成’和‘古典理想’所短暂击中。他身处阴谋与黑暗之中，突然直面这样一种极致纯净、可遇不可求的‘完美偶然’，内心会产生一种……类似于缺氧的眩晕感，或者是对另一种可能性的瞬间渴望。然后，理智会立刻将这渴望按压下去，因为那不属于他的世界，甚至可能是陷阱。”
他的分析，精准地捕捉到了角色那一刻复杂微妙的心理状态，并且将其与苏晚刚刚阐述的文物美学内核联系了起来，赋予了表演更深厚的情感支点。
编剧眼睛一亮，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对对对！就是这个感觉！顾老师理解得太到位了！苏顾问的解释也特别关键，把‘物’的精神内核点出来了！这样表演起来，层次就丰满了！”
陈导也赞许地点头。
苏晚有些意外地看着顾屿。她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地将她的专业解释转化为对角色的深刻理解。这种跨越领域的共鸣，让她心头微微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会议继续进行。在讨论另一场主角需要凭借细微痕迹识破一件高仿青铜器真伪的戏份时，顾屿再次向苏晚提问，这次是关于青铜器铸造中“范线”与“垫片”痕迹在不同时期、不同工艺下的具体表现差异，以及如何通过镜头语言，既清晰地展现这些专业细节，又不让观众觉得枯燥。
苏晚调动起全部专业知识，结合自己参与过的真实鉴定案例，详细解释了不同痕迹的特征和成因，并建议可以采用特写叠加动画示意，或者通过主角快速、精准的指尖触摸与眼神变化来传递信息。
顾屿听得很认真，不时在剧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当他根据苏晚的解释，尝试描述主角触摸青铜器冰冷表面、指尖感知到某处极其细微的“不自然”起伏时的心理节奏和面部表情变化时，那种专注和投入，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角色和那个由细节构筑的世界里。
苏晚看着他微微蹙眉思考的侧脸，看着他修长手指在剧本上轻轻点划的专注模样，忽然有些恍惚。这个在工作中散发出如此强烈魅力和智慧的男人，这个能将冰冷的专业术语转化为生动表演灵魂的演员，与记忆中那个在槐树下刻字、在篮球场上奔跑、会因为一道难题跟她争论半天的少年，在某些瞬间，奇异而模糊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都有一双沉静时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执拗的眼睛。
围读会进行了两个多小时，气氛一直保持着专业而高效的热度。中途休息时，众人起身活动，接水，低声交谈。苏晚去了趟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平静但眼底似乎多了些别样神采的脸。
回来时，她听到编剧正笑着跟陈导闲聊：“顾老师对细节的钻研真是没得说，苏顾问也是，这么冷门的知识信手拈来。诶，陈导，我忽然想起来，顾老师和苏顾问是不是还是校友？好像都是海市一中毕业的？那可是顶尖的学府。”
声音不大，但在略显嘈杂的休息间隙，恰好能让走近的苏晚听清。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陈导似乎也有些意外：“哦？是吗？这我倒不清楚。”
顾屿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众人，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听到这话，他的背影似乎僵直了一瞬，但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应，仿佛没有听见。
气氛有刹那的微妙凝滞。
编剧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打了个哈哈，岔开了话题。
苏晚垂下眼，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校友……多么轻描淡写又意味深长的关联。那所承载了他们太多共同记忆的学校，那棵见证了他们青涩誓言的老槐树，如今以这样一种偶然的方式，被提及，又迅速被忽略。
就像他们之间那些沉重的过去，偶尔会在专业的缝隙中闪现一鳞半爪，又立刻被现实的帷幕匆忙掩盖。
休息结束，会议继续。后半程的讨论，苏晚感觉顾屿的话比之前少了一些，虽然依旧专注，但那种偶尔流露出的、与她专业领域产生共鸣的微光，似乎黯淡了下去。他又恢复了那种略带距离感的、完美的专业姿态。
围读会最终在相对平和的气氛中结束。众人收拾东西陆续离开。
苏晚整理好自己的物品，起身时，看到顾屿已经走到了门口，正低头听着李薇说着什么。他侧脸线条在走廊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自己的东西，从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
没有道别，也没有眼神交汇。
就像两条短暂靠近、产生微弱共振的弦，在余音未绝时，又悄然回归了各自平行的轨迹。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得近乎无声。苏晚走向电梯，心里却反复回响着围读会上那些专业的对话，顾屿精准的解读，以及编剧那句无意间的“校友”。
她忽然觉得，那层由恨意、误解和五年时光筑起的高墙，并非坚不可摧。在某些时刻，在某些共同专注的领域，墙上会悄然裂开细小的缝隙，透出一点来自墙那边的、熟悉又陌生的光。
只是，看清那道光意味着什么，以及是否有勇气走近，甚至尝试推倒那堵墙……
她按了下行的电梯按钮，金属门映出她略微恍惚的面容。
答案，依然淹没在深不可测的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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