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私房菜馆果然隐蔽。
车子停在一处爬满常春藤的围墙外，古朴的木门上悬着两盏竹编灯笼，暖黄色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推门而入，先是一方小小的石板庭院，角落种着姿态优雅的矮松，石钵里蓄着清水，几尾锦鲤在睡莲叶下悠游。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苔藓气息和隐约的食物香气。
穿着素色和服的服务生静默地引他们穿过回廊，来到一间临水的包厢。移门拉开，里面是榻榻米和矮桌，窗外正对着庭院里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一轮清冷的月挂在石灯笼上方。
环境清幽雅致，私密性极好。
向方远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拘谨地脱了鞋，在坐垫上跪坐下来。林峥则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将外套交给服务生。
“这里很安静，适合聊天。”林峥替他斟了一杯温热的玄米茶，“尝尝，是他们自己焙的。”
“谢谢。”向方远端起茶杯，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带着炒米的焦香滑入喉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
前菜很快端上，摆盘精致得像艺术品：一小碟晶莹的醋渍萤火鱿鱼，两片鹅肝酱配烤得酥脆的面包脆片，还有几颗裹着紫苏叶的梅子番茄。分量不多，却样样滋味绝妙。
林峥似乎对这里很熟，自然地介绍着食材和做法，语气平和，不带任何卖弄，只是纯粹的分享。他的态度让向方远渐渐放松下来，也开始回应几句关于食物风味的话题。
“你好像对吃的很有研究？”向方远夹起一颗梅子番茄，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他满足地眯了眯眼。
“算是个人兴趣。”林峥微笑，“以前在国外读书时，吃不惯那边的食物，就自己学着做。后来发现，研究食材和烹饪，跟研究投资项目有点像，都需要耐心、观察和恰到好处的把握。”
这个比喻让向方远觉得有趣，也拉近了距离。“咖啡也是。不同的豆子，不同的烘焙度，不同的冲煮手法，水温、时间、水流……差一点，味道就完全不一样。”
“所以都是艺术。”林峥举杯，以茶代酒，“敬艺术。”
向方远忍不住笑了，也端起茶杯和他轻轻一碰：“敬艺术。”
气氛变得轻松而融洽。主菜是盐烤喉黑鱼和低温慢煮的和牛，肉质鲜嫩得入口即化。他们聊咖啡，聊旅行，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林峥见识广博，却从不居高临下，总能找到向方远感兴趣的话题，引导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向方远也慢慢放下了最初的戒备，展现出他性格里活泼健谈的一面，说到兴奋处，眼睛亮亮的，嘴角的笑意真切而生动。
林峥静静听着，看着他。脱离了工作场合和咖啡店的背景，褪去了“林总监”的光环和“咖啡师”的职业外壳，眼前的向方远更加鲜活，有种未经雕琢的、生动的魅力。他的笑容，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眉毛，他思考时无意识轻点桌面的指尖……都让林峥看得有些入神。
“所以你就真的一个人，带着妹妹，把店开起来了？”林峥问起咖啡店的起源。
“嗯。”向方远点头，眼神柔软下来，“爸妈留下的积蓄不多，但够租下那个小店面。那时候小荣还小，我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就泡在店里，一点一点弄。刷墙、钉架子、挑家具……都是自己来。很累，但是看着它慢慢变成想象中的样子，特别有成就感。”他顿了顿，“小荣也很懂事，从来不抱怨，还总是帮我。”
在二十岁那年，秋初季节。那天有雾霾，在路上看行人都看不真切。他的父母正常开车去上班，红灯亮起准备刹车却迎面驶来一辆车。
两车相撞，无人生还。样子惨然。
向方远得知后，心情沉重。从荣盛大学回到家料理后事，有一位热心民警大叔的帮助虽艰难但也顺利。
“你很了不起。”林峥由衷地说。他知道独自支撑一个家、一份梦想有多不容易。眼前的青年，比他想象中更加坚韧。
“也没什么，都是生活所迫，逼出来的。”向方远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但林峥听出了背后的艰辛。
餐后甜点是自家制的抹茶布丁和当季水果。服务生撤走餐具，重新换上热茶，安静地退了出去，拉上了移门。
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潺潺的流水声从庭院传来，更显静谧。
之前的轻松氛围似乎随着话题的深入，悄悄发生着变化。一种微妙的张力，在茶香与月色间弥漫开来。
林峥放下茶杯，看向对面的青年。向方远正用小勺挖着布丁，侧脸被纸灯笼的光晕染上一层柔和的暖色，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向方远。”林峥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
“嗯？”向方远抬起头。
林峥的目光平静而专注地落在他脸上，没有迂回，没有试探，直白得让人心跳加速。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你。”
向方远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
“一开始，只是因为那杯咖啡，和那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林峥继续说，语速平缓，“后来，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更有趣，更坚韧，也……更吸引我。”
他的用词并不夸张，甚至有些克制，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知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背景也相差很大。你可能觉得我只是一时兴起，或者……”他顿了顿，“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向方远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预感到林峥要说什么，既期待，又害怕。
“我喜欢你，向方远。”林峥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清晰，坦然，“不是对咖啡师的欣赏，也不是对下属的照顾。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喜欢上另一个男人。我想更深入地了解你，想在你身边，分享你的喜怒哀乐，也想让你走进我的世界。”
他停顿了一下，给向方远消化的时间，然后补充道：“当然，你不用立刻给我答复。我们可以慢慢来，从朋友开始。我只是不想隐瞒我的想法，也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误解。”
坦诚，直接，又给了足够的尊重和空间。
这几乎是最理想的表白方式。换做任何人，可能都无法拒绝这样一个优秀、真诚又体贴的追求者。
向方远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喜悦、悸动、惶恐、苦涩……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他应该感到高兴的。被这样一个人喜欢，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是，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那不仅仅是他和林峥之间身份的鸿沟，更是他身体里那个无法改变的、被视为“异常”的秘密。
林峥见他久久不语，神色间并无被冒犯的恼怒，反而有些苍白和挣扎，便放柔了声音：“怎么了？是我太直接，吓到你了？”
向方远摇了摇头。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直视着林峥的眼睛。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正专注而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之间的矮桌上，像一道清澈又冰冷的银河。
“林峥，”向方远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能被你喜欢，我……我很高兴，真的。”
林峥的眼神亮了亮。
“但是，”向方远深吸一口气，鼓起了毕生最大的勇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理智，“我们不能在一起。”
林峥脸上的柔和瞬间凝滞了：“为什么？”
“因为我不合适。”向方远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每个字都像刀片划过喉咙，“林峥，你是林家的继承人，是正昌未来的掌舵人。你的婚姻，你的伴侣，注定要承担很多东西，要符合很多期待。而我……”
他苦笑了一下：“我是什么？一个普通家庭出身、在分公司做着小职员、还开着间小咖啡店的人。我们的世界，天差地别。你可以说你不介意，但现实就是现实。你的家庭，你的圈子，不会接受我。就算你坚持，那又会带来多少压力和麻烦？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或者让你因为我和家里产生矛盾。”
这是他能说出口的、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最容易被理解的理由。
林峥沉默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问：“还有吗？”
向方远的心猛地一缩。还有吗？当然有，那才是真正的原因。可是……他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
“……还不够吗？”他低下头，避开林峥的视线，“林峥，你值得更好的。一个能光明正大站在你身边，能帮你，而不是拖累你的人。我……我不配。”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沉重的自嘲和悲哀。
包厢里安静得只剩下庭院潺潺的水声。月光似乎更冷了。
良久，林峥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向方远，你所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
向方远倏然抬头。
林峥看着他，眼神锐利而清醒：“家世，圈子，舆论压力……这些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二十八岁了，不是十八岁。我既然敢对你说喜欢，就代表我有能力处理好这些外部因素。林家的确需要门面，但正昌的未来，靠的是能力和决断，不是联姻。我爷爷或许传统，但他更是个商人，知道什么才是对集团真正有利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至于你说的‘配不配’……”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向方远有些苍白的脸，扫过他紧抿的嘴唇，扫过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配不配，应该由我来判断，而不是你，或者任何其他人。”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奇异地温柔，“我看到的向方远，聪明，独立，有才华，有责任心，对生活充满热情，把妹妹照顾得很好，把一家小小的咖啡店经营得温暖又有人情味。你身上有太多我没有的东西，那些……让我觉得放松和真实的东西。”
“所以，不要用你想象中的‘不配’来推开我。”林峥最后说道，语气缓和下来，“除非，你告诉我，你对我没有一点感觉。除非，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讨厌我，永远不可能喜欢我。”
向方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林峥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倒影，清晰得无所遁形。讨厌？怎么可能。喜欢？他不敢深想，但心脏那失控的跳动和看到他时不由自主的喜悦，早已出卖了他。
他说不出口。
他的沉默，他的挣扎，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悸动和痛苦，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林峥看到了。他没有逼迫，只是慢慢坐直身体，重新拉开了些许距离，给了向方远喘息的空间。
“看来，不是没有感觉。”林峥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多了一丝笃定，“那么，剩下的问题，就不是你该独自承担的。向方远，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急着判死刑，好吗？”
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向方远放在桌面上、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们有的是时间。”他说，“慢慢来。”
向方远的手在他掌心下轻微地颤了颤，却没有抽开。他感觉到那温暖正一点点渗透皮肤，试图融化他冰封的恐惧和自卑。林峥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撬动了他紧闭的心门。
可是……门后的那个秘密，依旧沉重如山。
他垂下眼睫，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很久，才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不是答应，只是一种不彻底的妥协，一种暂且搁置的默许。
但这对林峥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手指微微收紧，握了握向方远的手，然后才绅士地松开。
“好了，严肃话题到此为止。”林峥重新端起茶杯，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布丁要化了，快吃。”
向方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又恢复了那副从容温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直击人心的对话只是错觉。这种收放自如的控制力，让他既佩服，又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温柔而坚固的陷阱。
他低下头，机械地挖了一勺布丁送进嘴里。抹茶的微苦和奶油的香甜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太多滋味。
回去的路上，车里依旧安静。
林峥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再提起晚餐时的话题，只是偶尔问一两句咖啡店明天要不要补货，或者周末有什么安排，语气平常得像普通朋友闲聊。
向方远一一回答，心情却依旧纷乱。林峥的表白和坚持，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而他那些没说出口的、真正的原因，则像湖底的水草，缠绕着他的心，越收越紧。
车子停在向方远租住的老式公寓楼下。
“到了。”林峥解开安全带，侧过身看着他，“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今天……谢谢你。”向方远低声道谢，手指搭在车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向方远。”林峥又叫了他一声。
向方远转头看他。
昏暗的车厢内，林峥的轮廓有些模糊，只有眼睛格外清晰明亮。他伸出手，很轻地，将向方远颊边一缕微卷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别想太多。”林峥的声音低而柔，“晚安。”
“……晚安。”
向方远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快步走进楼道。直到踏上楼梯，他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耳畔，似乎还残留着林峥指尖的温度，和那句“慢慢来”。
他抬起手，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和发烫的耳朵，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
怎么办？
他好像……真的要陷进去了。
而那个秘密，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楼上，窗户亮着灯，传来向欣荣哼歌的声音。向方远定了定神，努力平复呼吸，迈步向上走去。
夜色深浓，月光无声地笼罩着这栋老旧的居民楼，也笼罩着楼下那辆并未立刻离去的黑色轿车。
林峥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个窗口亮起的灯光，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深沉。
向方远的抗拒，比他预想的要坚决，也……更复杂。不仅仅是因为家世差距，似乎还有更深层的、他尚未触及的隐忧。
不过，没关系。
他有的是耐心。
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那么，一步步来，解开所有顾虑，扫清所有障碍，直到……将那个人，稳稳地纳入他的世界。
他发动车子，缓缓驶入夜色。
楼上的窗口，向方远拉开窗帘一角，看着那点尾灯的光晕消失在街道拐角，才慢慢放下手。
桌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林峥发来的消息：「到家了。早点睡，明天见。」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向方远握着手机，在寂静的房间里，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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