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走廊,比前几天更安静了。
不是那种自然的安静,而是——连脚步声都刻意放轻的安静。
陈奕恒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冷水顺着指尖流下,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
左手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红痕已经结痂,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一根刺,牢牢扎在他的眼睛里。
那天晚上之后,他再也没碰过那把剪刀。
抽屉最底层的东西,他也刻意不去想。
可胸口的那团湿棉花,并没有因此消失。
只是从“快要爆炸的憋闷”,变成了“一直存在的沉”。
他用毛巾擦干手,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
每一个动作,他都在心里对自己说:
“你得正常一点。”
“你不能再失控了。”
“你得撑住。”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
嘴角上扬,眼睛却没什么温度。
门被轻轻推开。
“队长,你好了没?要迟到了。”
是张桂源的声音,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轻快。
陈奕恒回头,笑了一下:“马上。”
张桂源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眼神不自觉地往他的手腕扫了一眼。
皮肤干净,没有什么异样。
他轻轻松了口气,又很快把那点松气压下去,像是在对自己说——
“别多想。”
“走吧。”陈奕恒把毛巾挂好,率先走出去。
张桂源跟在他后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这几天,他总觉得队长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变化,而是——
笑的时候,眼睛没有以前亮了。
说话的时候,偶尔会走神。
练习的时候,明明还是最拼的那个,却像是在用“惯性”撑着。
就像一台电量只剩百分之五的手机,还在强行亮屏。
“桂源,你发什么呆呢?”
前面的人突然回头。
张桂源一愣,赶紧摇头:“没、没什么。”
他快步跟上,和陈奕恒并肩走在走廊里。
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一前一后,又渐渐重合。
“队长。”张桂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这两天……睡得还好吗?”
陈奕恒脚步没停:“挺好的。”
“哦。”张桂源应了一声,又小声补了一句,“我那天晚上敲门,是不是打扰你了?”
陈奕恒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张桂源还在为那天的事纠结。
“没有。”他侧过头,冲他笑了一下,“你敲门,我才想起来要关灯睡觉。”
张桂源看着他的笑,心里却莫名有点发紧。
“那你那天,真的是在看行程?”
陈奕恒的手指微微一紧。
“嗯。”他淡淡道,“最近行程有点多,我怕记不住。”
张桂源“哦”了一声,没再问。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点光,落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影子。
一道笔直,一道略矮一点,紧紧跟着。
练习室的门被推开时,里面已经有人了。
张函瑞坐在地板上,耳机挂在脖子上,手机放在一旁,屏幕还亮着。
听到动静,他抬头。
视线先落在陈奕恒身上,停顿了半秒,又移向他身边的张桂源。
“早。”张桂源冲他挥了挥手。
“早。”张函瑞笑了一下,笑容却没什么温度。
陈奕恒简单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练习室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空气里,有一种说不清的紧绷。
……
“来,先热身。”
音乐响起,节奏一点一点把房间里的温度拉高。
陈奕恒站在最前面,动作一如既往地标准、利落。
每一个抬手、每一个转身,都像是教科书。
张桂源盯着镜子里的他,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身影。
他发现,队长的动作比以前更“用力”了。
不是那种情绪上的用力,而是——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极致,好像在刻意把自己消耗干净。
“队长。”
休息间隙,张桂源递过去一瓶水。
“谢谢。”陈奕恒接过,仰头喝了一口。
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胸口的那点燥。
“你刚才那个转身,有点抢拍了。”张桂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平时不会这样的。”
陈奕恒的手指在瓶身上顿了一下。
“可能最近有点累。”他笑了笑,“我注意。”
“要不,你今天少练一会儿?”张桂源试探着说,“反正我们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没事。”陈奕恒摇头,“我还能撑。”
“撑”这个字,像一根针,扎进张桂源的耳朵里。
他突然想起采访里那句——
“我有时候太逞强了。”
“队长。”他盯着陈奕恒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不用什么都撑着。”
练习室里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陈奕恒握着水瓶的手,收紧了一点。
“我知道。”他避开张桂源的视线,“我又不是机器。”
他说得很轻松,像是在开玩笑。
可张桂源听得出,那轻松背后,是刻意压下去的东西。
“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张桂源深吸一口气,“你可以跟我说。”
这句话,他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
陈奕恒愣了一下,转头看他。
张桂源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倔强。
“我真的会听。”他又重复了一遍。
练习室的镜子里,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站得笔直,一个微微仰头。
距离不远,却像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好。”
过了几秒,陈奕恒笑了一下。
“我记住了。”
他说得很轻。
轻到,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句敷衍。
……
下午的练习,比平时更漫长。
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地板上的倒影被踩得支离破碎。
“最后一遍。”陈奕恒抬手,擦了一把汗,“大家集中。”
音乐响起。
他站在队伍最前面,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动作、走位、表情,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拉到极致。
他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和胸口的那团湿棉花较劲。
和脑子里那些危险的念头较劲。
和那个“快要失控”的自己较劲。
“再来!”
音乐停下,他却没有停。
“队长——”
“再来一遍。”他打断了队员的声音,“我刚才有个动作没做好。”
“已经很好了。”有人小声说。
“不够。”陈奕恒摇头,“出道夜之后,我们每一次上台,都不能比那天差。”
他说得没错。
可张桂源听着,却觉得胸口有点闷。
“队长。”他走上前,“你今天状态不太对,要不——”
“我没事。”陈奕恒抬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行了?”
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点锋利。
练习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空气里多了一丝尴尬。
张桂源愣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咬了咬唇,“我只是——”
“只是什么?”陈奕恒盯着他,“只是觉得我最近笑得少?只是觉得我采访里说‘逞强’?只是觉得我晚上没睡好?”
每说一句,他的声音就低一分。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练习室的镜子里,他的表情冷得有点陌生。
“队长……”张桂源的声音有点哑,“我只是担心你。”
“我不需要。”
这句话,像一把刀,从他嘴里飞出来。
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练习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张桂源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他看着陈奕恒,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对不起。”他低声说,“是我多管闲事了。”
说完,他转身走向角落,拿起自己的毛巾和水,坐了下来。
背对着所有人。
陈奕恒站在原地,指尖微微发抖。
胸口那团湿棉花,突然变得又重又闷。
“继续。”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最后一遍。”
音乐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动作依旧完美,却少了一点“人味”。
像是在完成任务,而不是在享受舞台。
……
练习结束,已经是傍晚。
夕阳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大家陆续收拾东西离开,练习室里很快只剩下三个人。
陈奕恒坐在地板上,低着头,毛巾搭在脖子上,汗水还在往下滴。
张桂源站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拧开。
张函瑞坐在不远处,耳机挂在脖子上,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打量。
“我先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背起包。
路过张桂源身边时,他停了一下。
“你不去跟他说点什么?”他偏头,低声问。
张桂源抿了抿唇:“说什么?”
“比如——”张函瑞的目光飘向还坐在地上的人,“你不是多管闲事。”
张桂源没有说话。
张函瑞笑了一下,笑意却没到眼底:“算了,当我没说。”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轻响。
练习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紧绷。
“桂源。”
陈奕恒突然开口。
张桂源愣了一下,回头。
陈奕恒抬起头,眼睛里满是疲惫。
“刚才那句话。”他咬了咬唇,“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桂源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陈奕恒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有点烦。”
“烦什么?”张桂源问。
“烦我自己。”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带着一点自嘲。
“烦我自己老是这样。”他抬起手,捂住脸,“明明没那么坚强,却非要装得什么都扛得住。”
“明明撑不住了,却还要说‘我没事’。”
“明明那天晚上——”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胸口那团湿棉花,像被人猛地拽了一下。
那天晚上的画面,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黑暗的房间。
冰冷的金属。
刀尖离皮肤只有几毫米。
还有那声敲门声。
“队长。”张桂源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那天晚上,你到底怎么了?”
陈奕恒的手指微微一紧。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你不用现在就告诉我。”张桂源看着他,“但你别再一个人扛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
“你可以在镜头前说你逞强。”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也可以在我面前说你撑不住。”
练习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陈奕恒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你答应我。”张桂源侧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一个人躲起来。”
“你可以生气,可以难过,可以崩溃。”
“但你不能再像那天晚上那样。”
陈奕恒猛地抬头:“你——”
“我知道。”张桂源打断他,“你那天晚上,不是在看行程。”
练习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陈奕恒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那天的眼睛。”张桂源盯着他,“和今天很像。”
“像什么?”陈奕恒问。
“像在和自己打架。”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锁着的门。
陈奕恒别过头,眼睛有点红。
“对不起。”他低声说,“让你担心了。”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张桂源摇头,“我只要你以后——”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只要你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人是我。”
练习室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到,几乎要连在一起。
“好。”
过了很久,陈奕恒轻轻开口。
“我答应你。”
……
走廊里,灯一盏一盏亮起。
张函瑞站在拐角处,背靠着墙,耳机里放着歌,音量却调到了最低。
他刚刚路过练习室,看到门没关严,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我只要你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人是我。”
那两句,像两根针,扎在他的心上。
嫉妒像藤蔓一样疯长,几乎要把他勒得喘不过气。
“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转了无数遍。
他知道答案。
却偏偏不愿意承认。
他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
屏幕上,还停留在那个聊天界面——
【张桂源】:晚安
【张函瑞】:晚安
那两个“晚安”,看起来一模一样。
可他知道,背后的分量,完全不同。
他慢慢握紧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再等等。”
笔记本上的那句话,在脑子里浮现。
“或者,不再等。”
他盯着练习室的门,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结果永远不会变。”
“如果我做点什么呢?”
走廊的灯,在他头顶忽明忽暗。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一条慢慢扭曲的线。
……
宿舍的夜,再次降临。
墙上的钟,时针缓缓滑向一点。
陈奕恒躺在床上,手机屏幕亮着,停在和张桂源的聊天界面。
【张桂源】:队长,你睡了吗?
【陈奕恒】:还没。
【张桂源】:那你现在,还烦自己吗?
【陈奕恒】:有一点。
【张桂源】:那你可以跟我说说。
【陈奕恒】:……
【陈奕恒】:我怕你觉得我矫情。
【张桂源】:不会。
【张桂源】:在我这里,你可以不用逞强。
那行“你可以不用逞强”,在屏幕上闪了一下。
陈奕恒盯着那几个字,胸口那团湿棉花,突然轻了一点。
他慢慢打出一行字——
【陈奕恒】:那我试试。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停了几秒。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
屏幕上,那行字变成了灰色。
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多少。
也不知道这些话,会把他和张桂源之间的关系,推向哪里。
他只知道——
自己终于,往前迈了一小步。
而这一小步,也许就是他离开“失控边缘”的开始。
……
走廊另一头,张函瑞的房间里,灯还亮着。
他坐在书桌前,笔记本摊开在桌上。
上面那行“或者,不再等”,被他用黑笔重重描了一遍。
墨迹透过纸背,在桌面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他拿起笔,在下面写了一行新的字——
“我要让他看到我。”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放下笔,盯着那行字,眼神越来越坚定。
“天平已经失衡了。”
“那我就把它,重新扳回来。”
……
宿舍的夜,依旧安静。
但这种安静,和几天前已经不一样了。
裂缝已经出现。
有的人,在小心翼翼地修补。
有的人,在悄悄用力,让裂缝变得更大。
而没有人知道——
这些裂缝,会在什么时候,彻底撕开。
那时,他们所站的位置,也许都不再是现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