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冷得像被人抽空了空气。
消毒水的味道一层一层糊在鼻腔里,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金属般的凉意。
张桂源坐在长椅上,背挺得笔直,指节却死死扣着裤子边缘,用力到发白。
急诊室的灯还亮着,红色的“抢救中”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家属在外面等一下。”
“我们会尽力。”
“现在还不能确定具体原因,需要进一步检查。”
医生的话在脑子里打转,每一个字都被剥离开来,变成冷冰冰的音节。
尽。力。
不。能。确。定。
进。一。步。检。查。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公司群里不断刷新的消息。
【经纪人】:大家先不要慌,公司已经在处理。
【经纪人】:不要在网上乱说,一切等官方通知。
【队友A】:队长会没事的吧?
【队友B】:肯定会的。
【队友C】:我们要不要去医院?
【经纪人】:不用,你们去了也帮不上忙。
【经纪人】: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
冷静。
这两个字像被人用针一下一下缝进他的皮肤。
他想起张函瑞在练习室里说的那句话——
“队长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因为他,整个团队乱成一团。”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锁屏。
黑色的屏幕里映出他自己的脸——眼睛通红,脸色苍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好。”他在心里说,“我不乱。”
“我会等你。”
“我会替你,把他们稳住。”
……
走廊另一头,安全通道的门半掩着,透进来一点灰白的光。
左奇函靠在墙上,双手插兜,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
杨博文站在他旁边,手里转着手机,动作烦躁又刻意压着。
“你说——”杨博文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队长他,会不会有事?”
左奇函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那块亮着的红灯。
“不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低的,“他要是敢有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杨博文笑了一下,笑意却没到眼底:“你倒是挺会说。”
“你刚刚在群里怎么不说?”
“群里?”左奇函嗤了一声,“群里有什么好说的?”
“‘队长一定会没事的’?”
“‘我们要相信公司’?”
“‘大家不要慌’?”
“这些话,谁不会说?”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你信吗?”
杨博文没说话。
他当然不信。
他只信自己看到的——
练习室里,陈奕恒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张桂源冲过去的样子,张函瑞站在人群后面的眼神,还有那袋被医生拿走的药。
“你觉得——”杨博文犹豫了一下,“真的是意外吗?”
左奇函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杨博文咬了咬唇,“他那么小心的人,怎么可能随便乱吃药?”
“而且,助眠药这种东西——”
“他以前连咖啡都很少喝。”
左奇函“嗯”了一声:“所以你觉得,是有人故意的?”
“我不知道。”杨博文摇头,“我只是觉得,很不对劲。”
“你觉得会是谁?”左奇函突然问。
杨博文愣了一下:“我又不是警察,我怎么知道?”
“我又没让你说名字。”左奇函笑了一下,“你心里,总该有个大概吧?”
杨博文沉默了。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张脸。
有平时看起来最乖巧的,有镜头前最活泼的,有私下里最爱抱怨的。
也有——
张函瑞。
那个在出道夜后台,因为走位问题和陈奕恒吵过一架的人。
那个在练习室里,总是站在陈奕恒身后,笑得一脸乖顺的人。
那个在队长倒下时,冷静得过分的人。
“你想到谁了?”左奇函问。
“没有。”杨博文摇头,“我不想随便怀疑谁。”
“怀疑又不犯法。”左奇函耸耸肩,“再说了——”
“有时候,怀疑比相信更安全。”
“你这话,要是被桂源听到,他得跟你急。”杨博文苦笑。
“他现在也没空理我。”左奇函看向急诊室,“他现在,眼里只有队长。”
“那你呢?”杨博文突然问,“你眼里有谁?”
左奇函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眼里有我自己。”
“我可不想哪天,跟队长一样,被人当成‘意外’。”
“你觉得是内部的人?”杨博文的声音压得更低。
左奇函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走廊顶上的监控。
“医院有监控。”他说,“练习室也有。”
“真想查,总会查到的。”
“问题是——”
“公司想不想查到底。”
“你什么意思?”杨博文皱眉。
“你想想。”左奇函靠回墙上,“现在是什么时候?”
“出道夜刚过,热度还在。”
“队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公司损失多大?”
“现在警方介入,公司能做的,就是把事情压到最小。”
“压到——”
“‘意外’两个字就能解释的程度。”
“那队长呢?”杨博文咬着牙,“他算什么?”
“算他们手里最值钱的棋子。”左奇函淡淡道,“也是最容易被牺牲的那一个。”
“你别乱说。”杨博文下意识地反驳。
“我乱说?”左奇函笑了一声,“那你觉得,公司为什么不让你们来医院?”
“为什么只让桂源一个人守在这里?”
“为什么群里一直在强调‘不要乱说话’?”
“因为他们怕。”
“怕事情闹大。”
“怕有人说出不该说的。”
“怕有人——”
“把‘意外’两个字,说成‘故意’。”
杨博文沉默了。!
他突然觉得,医院的冷,不只是来自空调和消毒水。
还有来自人心。
“那我们能做什么?”他问。
“我们?”左奇函笑了一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只能在这里站着。”
“只能等。”
“只能看。”
“等一个结果。”
“看谁被推出来当替罪羊。”
“或者——”
“看谁,能把这件事,彻底压下去。”
“你不打算帮队长?”杨博文问。
“我打算帮我自己。”左奇函说,“我帮不了他。”
“真正能帮他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桂源。”
“一个是——”
“他自己。”
“他自己?”杨博文愣住。
“嗯。”左奇函点头,“他要是醒了,他要是愿意说,他要是愿意撕破脸——”
“那这件事,就不会只是‘意外’。”
“他要是选择沉默——”
“那我们所有人,都得跟着沉默。”
“你觉得,他会选哪一个?”杨博文问。
左奇函看了他一眼:“你跟他比我久,你不知道?”
杨博文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陈奕恒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咽进肚子里。
他会在镜头前说“我有时候太逞强了”,却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说“我撑不住了”。
他会在出道夜后台,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却不会让任何一个队友背锅。
这样的人——
“多半会选沉默。”杨博文低声说。
“所以。”左奇函摊手,“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着他选。”
“等他决定,这件事,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
“等他决定,我们所有人,要不要一起跟着他,跳进这个漩涡。”
……
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看了一眼张桂源,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的左奇函和杨博文。
“你是他队友?”
“是。”张桂源几乎是跳起来的,“我是他队友。”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医生一边走一边说,“不过情况有点复杂。”
“复杂?”张桂源的心猛地一沉,“是药的问题吗?”
“初步判断,是药物过量导致的中枢神经抑制。”医生翻着手里的报告,“我们已经给他洗胃,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
“药物过量?”张桂源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他怎么会药物过量?”
“你先冷静。”医生停下脚步,“你说他有胃病,一直在吃药?”
“是。”张桂源点头,“他有胃药,每天都会吃一点。”
“今天练习前,他有没有吃别的东西?”
“没有。”张桂源努力回想,“就喝了水,吃了胃药。”
医生沉默了一下,翻开报告:“我们在他的胃内容物里,检测到了助眠药的成分。”
“助眠药?”张桂源愣住,“他从来不吃助眠药的。”
“我们在他带来的药袋里,发现了两板药。”医生说,“一板是他平时吃的胃药,另一板是助眠药。”
“助眠药?”张桂源脑子“嗡”地一声,“怎么会有助眠药?”
“你确定,他平时没有吃过助眠药?”
“确定。”张桂源几乎是立刻回答,“他以前跟我说过,他不喜欢吃药,除非实在撑不住。”
医生抬眼看他:“那这就有点奇怪了。”
“助眠药的药片,和胃药混在一板里。”
“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动过手脚,很难解释。”
“刻意……动过手脚?”张桂源喉咙发紧,“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医生摆摆手,“具体情况,还要等警方调查。”
“警方?”张桂源猛地抬头,“为什么会有警方?”
“因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意外’。”医生看着他,“这很可能涉及到——”
“故意伤人。”
这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刀,慢慢插进他的胸口。
故意伤人。
谁会故意伤他?
他那么好。
他对谁都那么好。
他会记得每一个人的生日,会在你情绪低落的时候假装随口问一句“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会在镜头前把所有的“逞强”都揽到自己身上。
谁会——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练习室里,他红着眼睛问:“谁动过他的药?”
所有人都沉默。
只有张函瑞,冷静得近乎克制:“先救队长。”
“药的事情,等他醒了再说。”
“药的事情,等他醒了再说。”
这句话在脑子里反复回响,像一根细铁丝,一圈一圈缠在神经上。
为什么他那么冷静?
为什么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先把话题岔开?
为什么——
他会那么刚好,站在人群后面?
“不会的。”他在心里拼命摇头,“不可能是他。”
“他那么喜欢队长。”
“他那么在意队长。”
“他那么——”
“那么……”
那个“那么”后面,突然空了一块。
张桂源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张函瑞的“了解”,竟然如此单薄。
他知道他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知道他跳舞时喜欢咬嘴唇,知道他唱高音时会下意识皱眉。
可他不知道——
他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什么。
他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会想什么。
他在“喜欢”和“嫉妒”之间,究竟站在哪一边。
“你先别胡思乱想。”医生打断他的思绪,“警方那边,一会儿会来做笔录。”
“你把你知道的情况,如实说就好。”
“我知道。”张桂源点头,“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好说。”医生叹了口气,“药物对中枢神经的影响,因人而异。”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等。”
“等他醒来。”
“等调查结果。”
“等一切,有一个答案。”
答案。
张桂源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我要答案。”
“我要知道,是谁。”
“我要知道,是谁,敢动他。”
……
医院走廊另一头,公司派来的人已经到了。
经纪人、法务、公关,还有两个陌生的警察。
“你是张桂源?”其中一个警察拿出证件,“我们需要你配合做个笔录。”
“好。”张桂源点头,“我什么都可以说。”
“你先别紧张。”警察拉了把椅子,“我们只是了解情况。”
“你跟我们说说,今天早上练习的情况。”
“还有,你最后一次看到他吃药,是什么时候?”
“有没有注意到,有谁靠近过他的柜子?”
“有没有人,在他吃药之前,行为比较反常?”
一个又一个问题,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反常?”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早上六点半,他起床的时候,看到张函瑞背着包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你这么早就去练习室了?”他当时还笑着说。
“嗯。”张函瑞冲他笑了一下,“习惯了。”
“习惯了。”
他当时只觉得,张函瑞很努力。
现在想想——
那个时间,练习室还没开门。
保洁阿姨刚刚开始打扫。
“他为什么会那么早去练习室?”
“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是不是——”
“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或者,做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警察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没什么。”张桂源摇摇头,“我只是在回忆。”
“你可以慢慢想。”警察说,“但有一点很重要——”
“如果有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们。”
“不管那个人,是谁。”
“不管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不管那个人,在你心里,有多重要。”
这几句话,像一把刀,把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我会说。”
“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说。”
……
笔录做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阳光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亮得有点刺眼。
他抬手挡了一下,指缝间漏下来的光一块块打在他脸上。
“桂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到张函瑞站在那里。
他的头发有点乱,眼睛通红,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你怎么来了?”张桂源问。
“公司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让我过来陪你。”张函瑞走过来,“队长怎么样?”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张桂源说,“还没醒。”
“那就好。”张函瑞明显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我刚刚在练习室,一直在想——”
“要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有点哑,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红血丝。
“你没睡?”张桂源问。
“睡不着。”张函瑞摇头,“一闭眼,就是他倒下去的画面。”
“我刚刚在练习室,把我们出道夜的舞台视频又看了一遍。”
“他站在最前面,笑得那么开心。”
“我就想——”
“他一定要醒过来。”
“他一定要再站回那个位置。”
他的声音很真诚。
真诚到,让张桂源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的那些念头。
“是不是我想多了?”
“是不是我太敏感了?”
“是不是——”
“他真的只是,太担心队长?”
“桂源。”张函瑞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
“你相信我吗?”
张桂源愣了一下。
“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刚刚在练习室,听到一些话。”张函瑞苦笑了一下,“有人说——”
“说队长这次,可能不是意外。”
“说可能是有人故意的。”
“说可能是我们内部的人。”
“我当时就想——”
“要是有一天,你也怀疑我怎么办?”
“要是有一天,所有人都开始互相怀疑怎么办?”
“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再是我们怎么办?”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有点湿。
“桂源。”他看着他,“你相信我吗?”
“我——”张桂源张了张嘴。
他想说“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