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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样

清水阁诡途

日子在墨竹院刻板的节奏里滑过,如溪流漫过白石,看似平静,底下却悄然沉淀下细密的沙。

卯时初刻,无论阴晴,苏晚总已立在院中那丛最茂盛的墨竹下。谢砚的教导方式近乎严苛,或者说,是某种剥离了所有温情与引导的纯粹“展示”。他很少解释原理,只是将诡道运作时那阴寒、黏腻、充满侵蚀感的气息与力量,一丝丝拆解在她面前。

“感知它,”他会说,声音冷得像檐下未化的冰棱,指尖一缕黑雾游弋,幻化成种种扭曲痛苦的形象,“不是用眼睛,用你的神魂去‘触碰’怨的纹路。”

起初,仅仅是靠近那纯粹的“怨”气,苏晚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冻住,脑海中被强行塞入无数尖锐的哭嚎与破碎的恨意。她吐过,昏厥过,有一次甚至七窍都渗出了细小的血珠。谢砚只是漠然看着,在她支撑不住倒下时,用一股更冰冷的力量将她体内暴走的怨气强行镇压,喂下一颗陆时送来的“清怨丹”,然后在她恢复意识后,继续下一次练习。

“诡道没有捷径,要么在怨的冲刷里找到自己的岸,要么被它吞没。”这是他最常说的话,也是唯一的安慰,如果那能算安慰的话。

苏晚咬牙坚持着。她必须快,必须尽快掌握力量。预知未来的能力并非时时触发,且破碎模糊,但她总在夜深人静时,被那越来越频繁闪现的血色画面惊醒——谢砚眼底最后的清明被黑暗吞噬,他亲手摧毁墨竹院,温衍长老的桃木杖折断,沈辞的律剑蒙尘,陆时的丹炉炸裂,顾寒的阵法反噬……清水阁在滔天黑焰中化为废墟,而未来那个“自己”,站在他身侧,笑容冰冷而陌生。

恐惧催生动力,而动力之下,隐藏着连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对谢砚日益复杂的观感。她看到他独自站在竹舍屋顶,望着远方寡淡的群山,背影孤寂得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壁。她看到他偶尔面对其他长老(尤其是爱调侃他的陆时和崇拜他的云舒)时,眼中一闪而逝的、近乎无措的微澜,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更看到,在她又一次因强行引动怨气而神魂震荡、险些被反噬时,他瞬间出现在她身边,那只总是缠绕着黑雾、冰冷修长的手,扶住她肩膀的力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教她诡道,却也用最笨拙的方式,在她厢房外布下连顾寒都暗暗称奇的安神防护阵。他从不夸奖,却在某次她成功将一缕微弱怨气引导成形、幻化出一朵转瞬即逝的黑色昙花时,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然后转身离去,当天下午,她就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枚林舟新制的、能辅助稳定心神的下品“宁魂佩”。

这种沉默的、矛盾的注视与回护,像细密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苏晚分不清,这是师尊对“契合容器”的珍惜,还是别的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看向那道白衣身影时,心跳有时会失序,尤其是在他靠近指导,身上那股冷冽气息笼罩下来时。

她把这归结于对强大力量的敬畏,和对未来悲剧的忧虑,拼命压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诡道修炼中。她的进步快得惊人,对怨气的感知与驾驭天赋逐渐显现,体内那股天生的“怨”之引力,在谢砚的引导下,开始从潜伏的暗流,化为可供驱策的溪水。只是眼底那抹淡黑流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变化也在谢砚身上发生,细微,却逃不过时刻关注他的苏晚的眼睛。

他依旧寡言,周身气质依旧清冷诡谲,但苏晚发现,他停留在墨竹院、而非终日闭关于竹舍的时间变长了。有时只是站在廊下,看她一遍遍练习那些基础法诀,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她若有所领悟,眉梢眼角带上一丝鲜活的神采时,他的视线会停留得更久一些,然后才像被什么烫到般,倏然移开,周身气息会有一瞬间极其细微的紊乱,引得院中墨竹无风自动。

他开始过问一些琐事。比如她是否适应阁中的膳食(虽然清水阁的膳食一贯寡淡),比如与其他弟子的相处(虽然她因着“诡道传人”的名头,几乎无人敢靠近),比如……她夜里是否还会被诡道初修的噩梦惊扰。

问得生硬,语调平板,像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功课。但苏晚能感觉到那份生硬下的不自在,以及那问题背后,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深思的关切。

最明显的一次,是苏晚被分派去协助律典堂整理旧籍。一位入门较早、对谢砚和诡道颇有微词的弟子,趁沈辞不在,故意将一堆沾染了陈年阴晦之气的破损玉简推给她处理,想看她出丑。苏晚当时对怨气的控制尚不纯熟,被那骤然爆发的混杂阴气冲击,脸色煞白,险些压制不住体内躁动。

谢砚不知如何得了消息,几乎是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律典堂门口。他没看那个吓得僵住的弟子,也没说话,只是走到苏晚面前,抬手,指尖轻触她眉心。

一股精纯冰凉、却又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气息涌入,瞬间抚平了她神魂的震荡,也将那些外来阴气涤荡一空。他的手指很凉,触感却清晰得烙在皮肤上。

“回去。”他只说了两个字,目光扫过那堆玉简,黑眸深处似有冰冷的漩涡一闪而逝。

当天下午,那名弟子就被沈辞以“不敬典籍、欺压同门”为由,罚去后山思过崖面壁三个月。而律典堂所有积存待处理的阴晦旧籍,被谢砚一次性全部带走,再没让苏晚碰过。

此事在清水阁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其他几位长老看谢砚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玩味和探究。陆时摇着扇子,笑嘻嘻地对温衍说:“大长老,咱们老三这块寒冰,怕是要被自家小徒弟捂出点水汽了?”

温衍捻须不语,眼中忧虑却更深。沈辞皱眉看着墨竹院方向,最终只是将律典翻过一页。顾寒默默加固了墨竹院外围的阵法。晏辰的铃铛响得更频繁,不知又探听到了什么。萧澈依旧冷哼,林舟微笑,云舒则兴奋地到处打听细节。

谢砚自己,似乎并未察觉,或者说,拒绝深究这份悄然滋生的不同。他只是觉得,看到苏晚蹙眉忍耐痛苦时,胸口某处会莫名滞涩;看到她眼中因领悟而亮起光芒时,那沉寂了太久的心湖,会泛起一丝极微弱的涟漪;看到她与其他男性弟子(哪怕只是寻常交谈)稍有靠近时,一股没来由的烦躁与冰冷的戾气,会悄然窜上心头。

他将这些陌生的情绪波动,归咎于对“重要传承者”的过度关注,和对清水阁未来“倚仗”的本能保护。他用更强的自律和更冰冷的外壳去压制,却不知,某些东西越是压抑,在黑暗中滋生蔓延得越快,尤其在他所修习的、本就与执念和情绪力量息息相关的诡道浸染之下。

那一日,苏晚在院中尝试引动更深一层的怨气,进行初步的“御怨”练习。她选定了一缕自后山古战场遗址飘散而来的、相对纯粹的战士战败不屈之“怨”。过程凶险,那怨气中的杀伐与不甘几乎反客为主。谢砚一直在一旁凝神护持,见她额头沁出冷汗,唇色发白,指尖那缕受控的黑雾明灭不定,显然到了关键亦是危险的时刻。

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随时准备出手干预。

就在此时,苏晚不知触及了什么关窍,或许是那战士之怨中某点与她内心深处某种情绪产生了共鸣,她娇叱一声,周身气息陡然一变!原本只是淡薄缭绕的黑气骤然浓烈,竟在她身后隐约凝成一道模糊的、持戈而立的虚影!虽然只是一瞬便轰然溃散,反噬之力让她喉头一甜,踉跄后退。

但那一瞬间爆发出的精纯怨力与独特的共鸣气息,让谢砚瞳孔骤缩。

不是因为威力,而是因为……他在那虚影溃散前的刹那,仿佛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苏晚自身神魂本源的印记,与那战士之怨奇异地交融在一起。那不是简单的驾驭,更像是某种……共情与召唤的雏形。

诡道无情,御怨更是以强凌弱,以自身意志碾压、驱使怨念。这种“共情”的路子,他闻所未闻,甚至隐隐觉得,这或许触及了诡道更深层、也更危险的某个领域。

然而,没等他细想,更强烈的情绪冲击了他。

苏晚被反噬之力冲击,向后倒去。谢砚身形一闪,已至她身后,手臂一揽,稳稳托住了她。少女的身躯单薄而柔软,带着修炼后的微热和淡淡的汗意,以及一股独属于她的、清涩又混合了诡道阴冷的气息,猛地撞入他怀中。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谢砚坚固冰冷的心防上,狠狠凿开了一道缝隙。

怀中身体的温度,她因脱力而急促的呼吸拂过他颈侧,她后仰时散开的发丝有几缕蹭过他的下颌……所有这些细微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与他心头那莫名涌起的、混合了担忧、后怕、以及一种强烈到让他自己都心惊的占有欲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轰然炸开。

他修习诡道,自以为早已将七情六欲剥离或冰封。可此刻,那汹涌而来的陌生情感,如此滚烫,如此鲜明,几乎要将他维持多年的冷漠假面灼穿。

他想收紧手臂,将她更用力地按入怀中,确认她的存在与无恙;又想立刻推开她,远离这让他方寸大乱的危险源头。

最终,他只是僵着身体,手臂保持着那个支撑的姿势,没有动。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慌乱?

“胡闹!”他斥道,语气却虚浮无力,“未到火候,强引战怨,你想神魂俱灭吗?!”

苏晚靠在他臂弯里,缓过一口气,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谢砚看到她因反噬而苍白的脸,湿漉漉的眼睫,以及眼底尚未散去的、因共情而残留的一丝悲怆与坚毅。那眼神清澈见底,映出他此刻可能略显失态的模样。

他心头猛地一悸,像是被那目光烫到,又像是有更黑暗的东西被那清澈目光下的脆弱与依赖所引诱,蠢蠢欲动。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自制力,才强迫自己松开手,将她扶稳站好,然后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宽大的袖袍下,指尖微微颤抖,残留的触感和温度挥之不去。

“今日到此为止。”他转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甚至更冷,仿佛要冻住刚才所有的失态,“将那‘宁魂佩’贴身戴好,运转我教你的基础养神诀三遍,不得有误。”

说完,不等苏晚回应,便快步走向竹舍,背影竟有几分仓促的意味。

竹舍门关上。

苏晚站在原地,摸了摸方才被他揽过的腰侧,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属于他的、冰冷的力道和一丝极淡的战栗。她看着紧闭的竹门,心头也乱糟糟的。

刚才师尊的眼神……好奇怪。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冰冷面具下,翻涌着某种极其浓烈、却又被他拼命压抑的东西。不是怒气,更像是一种……恐慌?或者说,是某种即将失控的预兆?

她甩甩头,告诉自己是想多了。师尊只是担心她修炼出事,毕竟她是清水阁目前唯一的诡道传人。

可是……心底那丝异样的感觉,却怎么也抹不去。

竹舍内,谢砚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阖上眼。识海之中,因方才情绪剧烈波动而牵引,那原本被他以诡道秘法层层封印、深埋心底的,属于“过去”的某些黑暗碎片——被正道排斥的孤绝,修炼诡道时吞噬的无数怨魂的凄厉嘶嚎,独自面对债主时内心的冰冷与暴戾,以及对这世间“寡淡”规则的厌弃与嘲讽——竟有了松动的迹象。

一丝比以往更加精纯、却也更加森寒的黑气,不受控制地自他指尖渗出,缭绕盘旋,隐隐散发出比以往更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修长的手指猛地握紧,指节泛白。

动心?

不,那只是对传承者的责任,对清水阁未来的考量,是……错觉。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然而,情感一旦滋生,便如附骨之疽,又如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涟漪虽会消失,潭底的泥沙却被悄然搅动。在诡道那放大一切执念与情绪的特性催化下,这份他不敢承认、不愿深究的心动,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逆的速度,渗透进他力量的根基,与他原本就因修炼诡道而日益偏执、冰冷的心性融合,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的质地。

他睁开眼,眼底深处,那抹惯常的冷寂之下,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猩红,若隐若现。

院外,苏晚依言盘膝坐下,宁魂佩贴在胸口,微凉的气息帮助她稳定心神。她运转着养神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竹舍。

预知未来时那毁天灭地的血色画面,与方才师尊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近乎脆弱的光芒,交替闪现。

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不安。

那份不安,不仅源于对既定悲剧的恐惧,更源于一种朦胧的直觉——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滑向一个更加危险的深渊。而她自己,或许正是推动这一切的、不自知的变量之一。

风穿过墨竹林,带起一阵呜咽般的低啸,仿佛无数沉寂的怨魂在窃窃私语,预示着一场始于微妙心动、却终将席卷一切的黑暗风暴,已然悄悄掀起了第一缕不祥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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