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求

司冥苍的出现，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即将爆发的同归于尽之火，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谢砚指尖那缕代表着最后搏命的黑色火焰，在鬼帝玩味的目光下，悄然熄灭。不是退缩，而是权衡。司冥苍的出现，意味着变数，哪怕这变数同样危险，但至少……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不是让晚儿彻底湮灭，也不是让自己与她一同毁灭。

代价？他不在乎代价。只要能换回那个会叫他师尊、会偷偷看师弟、会因“清怨丹”而崩溃、眼底有光亦有影的苏晚，什么代价他都可以付出。

可当他看向此刻的苏晚——不，是占据了她躯壳的黑暗存在——心脏依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双猩红漆黑的眸子，正漠然地转向新出现的、散发着更强大也更危险气息的司冥苍。没有畏惧，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打量猎物般的评估，以及被“打扰”了“清理”的不悦。

“又一个……送死的……”沙哑重叠的声音响起，苏晚周身的黑色飓风再次鼓荡，黑暗长矛的矛尖，分出了一半，遥遥指向了司冥苍。

司冥苍挑了挑眉，似乎觉得很有趣。“原初之怨”的宿主，果然够狂。他并未动怒，只是轻轻抬了抬手指。

不见他有何动作，苏晚周身那狂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能量，骤然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那些对准他的黑暗长矛，寸寸崩解，化为最原始的黑色光点，消散在空中。

苏晚（黑暗体）那双漠然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诧异”的情绪。她似乎不太理解，自己的力量为何会在这人面前如此轻易地溃散。

“小丫头，你这点刚觉醒的‘原初之怨’，欺负欺负这些下界的杂鱼还行，”司冥苍慢悠悠地说道，语气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嘲弄，“在本座面前，还不够看。”

他指尖幽光一闪，一道细如发丝、却凝练到极致的冥火锁链凭空出现，无声无息地缠绕上苏晚的手腕、脚踝。

苏晚（黑暗体）发出愤怒的低吼，试图挣断锁链。那冥火锁链看似纤细，却异常坚韧，不仅未被挣断，反而随着她的挣扎，迅速收紧，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冰冷而沉静的气息，如同最深的冥河之水，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压制着她体内狂暴翻涌的黑暗力量。

“放开……我……毁灭……都要毁灭……”她嘶吼着，猩红的眼眸死死盯住司冥苍，眉心那枚诡异符文光芒大盛，试图再次调动力量。

司冥苍啧了一声：“脾气还不小。”他指尖又是一点，更多的冥火锁链凭空浮现，将苏晚（黑暗体）如同一个黑色的茧般，层层束缚起来，只露出那张因愤怒和挣扎而扭曲的脸。

“谢长老，”司冥苍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谢砚，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考虑得如何了？要本座出手，替你暂时‘安抚’一下你这叛逆的小徒弟吗？”

谢砚看着被冥火锁链层层束缚、却依旧不甘挣扎、散发着毁灭气息的苏晚，喉咙哽得发疼。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哑声开口：“条件。”

“痛快。”司冥苍笑了，笑容却没什么温度，“三件事。第一，我要你日后为本座做三件事，具体何事，届时自会告知。第二，我要你徒弟……唔，就是现在这个状态的小家伙，体内‘原初之怨’爆发时逸散出的三缕‘怨之本源’。第三嘛……”

他顿了顿，目光在谢砚苍白染血的脸和破碎的白衣上扫过，意有所指：“你这徒弟黑化，固然是她体质特殊，积累过甚，情绪爆发所致，但与你强行瞬移，消耗本源，重伤濒死刺激，脱不了干系吧？本座替你‘安抚’她，也算是替你收拾烂摊子。所以，未来百年，你需为本座镇守冥界‘无间鬼域’入口三年，以作补偿。”

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尤其是第三个，镇守“无间鬼域”入口，那是连冥界鬼将都视为畏途的绝地，充满了连鬼帝都无法完全掌控的混乱与危险，镇守三年，无异于将半条命押在那里。

沈清辞等人听得脸色煞白。风烬更是急道：“师尊！不可！”

谢砚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在被束缚的苏晚身上。看着她徒劳挣扎，看着她眼中属于“苏晚”的光芒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与疯狂。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琉璃色的眸子里，所有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好。”他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

司冥苍满意地点点头：“明智。”他不再耽搁，双手结出一个繁复古老的印诀，口中念诵着低沉晦涩的冥文。

随着他的施法，缠绕在苏晚身上的冥火锁链光芒大盛，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符文从锁链上浮现，如同活物般，顺着锁链，钻入苏晚的皮肤，渗入她的经脉，朝着她神魂深处、那口彻底失控的“怨井”涌去。

“呃啊啊啊——！！！”

苏晚（黑暗体）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眉心那枚诡异符文疯狂闪烁，与入侵的冥火符文激烈对抗。她的面容在痛苦中扭曲，时而狰狞如恶鬼，时而又流露出属于苏晚本身的、极其细微的茫然与痛楚。

谢砚死死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流下，他却浑然不觉。他看着她痛苦挣扎，看着那黑暗的力量与冥帝的力量在她体内交锋，仿佛有千万把钝刀，在凌迟他的心脏。

司冥苍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压制“原初之怨”，即便对他而言，也并非易事。他低喝一声，周身冥气暴涨，更多的幽蓝符文涌入苏晚体内。

终于，在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灵魂都要被撕碎的颤抖后，苏晚（黑暗体）猩红的眼眸中，疯狂之色如潮水般缓缓褪去，那浓郁的黑色也开始从眼白部分消退，重新露出原本的瞳色，只是眼底深处，那两点猩红如同烙印，未能完全消失，只是黯淡下去，蛰伏起来。眉心那枚诡异符文，也收敛了光芒，变成了一道浅浅的、仿佛伤痕般的黑色印记。

她周身狂暴的黑暗飓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捺下去，渐渐平息、消散。只剩下丝丝缕缕稀薄的黑气，依旧不受控制地萦绕在她身侧，证明着那力量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封印、压制。

冥火锁链松开了些许，但并未完全撤去，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着她的四肢和脖颈，如同无形的枷锁。

苏晚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这一次，谢砚动了。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制住体内翻腾的伤势，抢在苏晚倒地之前，踉跄着上前，接住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

入手一片冰凉，轻得可怕。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眉心那道黑色印记触目惊心，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那依旧萦绕的、稀薄却精纯的黑暗气息，证明着方才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并非幻觉。

谢砚抱着她，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他低下头，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她眼睑下那抹仿佛哭过又干涸的淡淡痕迹，看着她嘴唇上因为先前嘶吼而咬出的伤口……

冰冷坚硬了百年的心防，在这一刻，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寸寸碎裂。

什么清冷，什么疏离，什么师尊的威严，什么诡道的孤绝……全都在她此刻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面前，溃不成军。

“晚……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碎的颤抖。

没有回应。怀中的人，仿佛失去了所有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司冥苍收回手，抹去额角的汗，看着谢砚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又化作了然。他弹了弹衣袖，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行了，暂时压制住了。‘原初之怨’已与她的神魂本源纠缠太深，无法根除，本座也只是用冥帝印暂时封住了最暴烈的部分。她醒来后，神智应该能恢复，但心性必然会受到侵蚀，变得偏激、易怒、多疑，且对‘怨’的渴望会更强。至于能保持清醒多久，看她自己的意志，也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砚一眼：“……你如何引导了。那三缕‘怨之本源’，本座已收取。记住你答应的事。”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踏入那尚未闭合的冥火裂缝中。裂缝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仿佛从未出现过。

坠星渊的灰紫色雾气，重新弥漫过来，将满目疮痍的战场缓缓遮掩。

沈辞长老立刻上前，查看谢砚和苏晚的伤势，脸色凝重。沈清辞等人也围拢过来，看着昏迷不醒的苏晚和抱着她、仿佛一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的谢砚，眼中充满了担忧与后怕。

“先离开这里。”沈辞当机立断，此地不宜久留，烈阳宗的人全灭，动静太大，很快会引来其他势力。

谢砚仿佛没听见，只是紧紧抱着苏晚，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抱着随时会碎裂的幻影。

“师尊……”风烬小心翼翼地上前，想说什么。

谢砚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冰冷无波、偶尔闪过猩红的琉璃色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的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焦急、痛苦、悔恨，以及……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冰冷的身躯，将脸埋进她散落的发间，肩膀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在害怕。

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怕她醒来后，不再是他的晚儿。

怕那蛰伏的黑暗，随时会再次吞噬她。

更怕……这一切，都源于他的疏忽，他的自以为是，他未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什么诡道传承，什么清水阁未来，什么长老威严……在这一刻，统统变得无足轻重。

他只要她醒过来。

只要她，还是那个会叫他师尊，眼底有光亦有影的苏晚。

“回……回去……”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回……清水阁……”

他抱着苏晚，踉跄着站起身，甚至拒绝了沈辞的搀扶，一步一步，朝着坠星渊外走去。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近乎崩溃的孤绝与执拗。

沈清辞等人默默跟上，无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沉重，以及更深的、对未来的茫然与不安。

苏晚师姐……还能回来吗？

那个会对他们笑，会带着他们修炼（虽然经常被师尊骂），会偷偷吐槽陆长老的丹药，会因为师弟们长得好看而小小花痴一下的师姐……

坠星渊的风，带着浓重的血腥与怨气，吹过这片死寂的战场，也吹散了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毁灭与绝望的气息。

而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长、更艰难的路。

谢砚抱着苏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坚定。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与她之间，不再是简单的师徒。

他们被那名为“原初之怨”的黑暗，以及他为唤醒她而背负的、与冥帝的交易，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是救赎，还是更深沉的沉沦？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无间地狱，他都不会再放开手。

哪怕，要碎掉他所有的骄傲与冷漠。

哪怕，要低下他从未低过的头颅。

哪怕……要他哀求。

他也会，把她从那片黑暗中，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