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阁,墨竹院。
自坠星渊归来,已过去半月。表面的伤痕逐渐愈合,烈阳宗弟子“意外陨落”于试炼之地的消息,在沈辞长老的斡旋和某些“不便言说”的压力下,被暂时压下,但暗流涌动,清水阁上下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紧张氛围中。
最令人忧心的,是苏晚。
她醒了。
在谢砚不惜耗费本源、日夜不休的灵力温养,以及陆时长老掏空家底炼制的各种安神定魂丹药的灌溉下,她终于在第三日幽幽转醒。
睁开眼时,那双眸子,褪去了猩红,恢复了原本的清澈。看到守在床边、形容憔悴的谢砚,她甚至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唤了一声:“师尊……”
声音细弱,却让谢砚那颗高悬了三天的心,重重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更深的酸楚与后怕攥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然后将温热的、加了宁神药材的灵粥,一勺一勺,喂到她唇边。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从前,又好像什么都不同了。
苏晚依旧是那个苏晚,会乖乖喝药,会努力修炼,会听谢砚的话。只是,她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院中的墨竹,或者望着某个虚空点出神。眼底那抹淡黑色的流光,如今变成了两点挥之不去的、暗红色的印记,如同尚未熄灭的余烬,蛰伏在瞳孔深处。眉心那道被司冥苍留下的黑色符文,也变成了一道浅浅的、仿佛胎记般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却时时刻刻提醒着所有人,那日的黑暗与疯狂并非梦境。
她对“怨”的感知和操控,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和强大。以往需要费尽心力才能引导的怨气,如今在她指尖,如同温顺的宠物。修炼进度一日千里,连谢砚都暗暗心惊。但与之相对的,是她的心性,正悄然发生着某些危险的变化。
她开始对以往觉得“寡淡”的东西,表现出明显的不耐与挑剔。
比如,清水阁那身传承了不知多少代、除了样式简单、料子尚可之外毫无特色的素色弟子服。
这日清晨,师兄弟几人按惯例来到墨竹院进行早课。沈清辞一丝不苟,风烬精神抖擞(虽然眼底还有点黑眼圈),墨渊打着哈欠,白芷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
谢砚尚未出现,苏晚却已立在院中。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弟子服,但周身萦绕的稀薄黑气,让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郁。她目光扫过几位师弟身上同样素净、甚至因为多次浆洗而有些发旧的衣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太素了。”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清水阁如今声名在外(虽然这名头好坏参半),弟子服饰却如此……寒酸,缺乏气势。”
沈清辞愣了愣,温声道:“师姐,阁中规制如此,素净些,也显庄重。”
“庄重?”苏晚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带着点冰冷的讥诮,“诡道修行,要何庄重?畏畏缩缩,如何震慑外敌?”
风烬挠挠头,没敢接话。墨渊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趣。白芷则缩了缩脖子,直觉告诉他,师姐今天心情可能不太好。
苏晚不再多言。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黑色怨气渗出,并不暴烈,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暗与……某种诡异的“活性”。
她指尖虚空轻点,如同作画。
第一笔,落向离她最近的沈清辞。
沈清辞只觉得胸前衣襟一凉,低头看去,只见原本素白的衣料上,迅速晕染开一片复杂的、流动的暗纹——那并非简单的黑色,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纹路扭曲诡异,细看之下,竟仿佛无数细小的、抽象的骷髅头与锁链交织缠绕,透着森然的寒意与禁锢感,偏偏排列得极具韵律,有种诡异的、黑暗的美感。
“这……”沈清辞温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试图运转灵力驱散,却发现那纹路如同烙印般附着在衣料纤维深处,甚至隐隐与他的气息相连,驱之不散。
苏晚指尖未停,转向风烬。
风烬身上那套便于行动的短打劲装,瞬间变了模样。底色变成了沉郁的暗红,上面浮现出大面积的、张扬霸气的……黑色豹纹!那豹纹并非凡俗兽皮纹路,而是由流动的怨气勾勒而成,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配上他蜜色的皮肤和锐利的眉眼,竟透出一种野性不羁的邪气,与他左耳的部族银饰相映成趣,只是这“趣”味,怎么看怎么诡异。
风烬:“……?!”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一片“生机勃勃”的豹纹,表情呆滞。
紧接着是白芷。
浅蓝色的弟子服,被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雾气般的灰黑底色,而原本绣着的祥云纹,则被强行扭曲、变形,化成了一只只……流泪的眼睛!那些眼睛形态各异,有的狭长妩媚,有的圆睁无辜,唯一的共同点是眼角都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由怨气凝结的黑色泪珠,密密麻麻,布满他全身。配合他精致却苍白的脸庞和怯生生的眼神,效果……惊悚中带着点诡异的可怜。
白芷“啊”地低呼一声,看着自己袖口上那只正对着他“泫然欲泣”的黑色泪眼,小脸更白了,眼圈瞬间就红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跟着哭出来。
最后是墨渊。
苏晚似乎对这位自带幽冥气质的四师弟“情有独钟”。她指尖的怨力变得更加凝练,不再是简单的染色,而是如同最精细的画笔,直接在墨渊那身黑色弟子服上“作画”。原本就深邃的黑色,被加深成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永夜”之黑,上面用更浅的灰黑色怨气,勾勒出繁复华丽的幽冥图腾、扭曲的彼岸花、以及若隐若现的鬼影。领口、袖口、衣摆处,更是点缀着细碎的、如同冥界星砂般的幽光。
这还没完。
画完衣服,苏晚似乎觉得还不够“有气势”。她指尖那缕怨气再次分出几丝,如同灵活的触手,袭向几位师弟的脸。
沈清辞试图躲闪,却发现身体被一股无形的怨力场定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色“画笔”掠过他的眼周。瞬间,他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睛周围,被晕染上了一层浓重而精致的烟熏妆,眼尾甚至被刻意拉长上挑,配上他温润的书卷气和衣襟上的骷髅锁链纹,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反差——温润公子秒变暗黑系病娇美人。
风烬的烟熏妆则粗犷许多,着重加深了眼眶,让他本就锐利的眉眼更加深邃突出,配上那一身豹纹,活脱脱一个刚从哪个蛮荒部落打架回来的叛逆少年……或者,刚在魔界斗兽场赢了一场的豹妖?
白芷的烟熏妆最是“楚楚可怜”,黑色眼影淡淡晕开,在下眼睑处稍微加重,配上他本就泛红的眼眶和衣袍上的流泪眼,简直我见犹怜,让人忍不住想问他到底受了多大委屈。
墨渊……苏晚似乎觉得他本身气质就够“暗黑”了,只在他眼角用怨气点缀了几笔如同裂纹般的细小黑纹,一直延伸到鬓角,让他本就深邃的眉眼更添几分妖异诡魅。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等师兄弟几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互相看到对方“焕然一新”的造型时,整个墨竹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清辞看着自己衣襟上扭动的骷髅锁链,又摸摸自己眼周那诡异的黑色痕迹,温润的表情彻底崩坏,嘴角抽搐,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风烬低头看着胸前的豹纹,又抬头看看沈清辞的烟熏眼,最后转头看向铜盆里自己豹纹+烟熏的倒影,嘴巴张了又合,最终憋出一句:“……还挺……野性?”
墨渊倒是接受得最快,他扯了扯自己那身华丽升级的“幽冥时装”,又摸了摸眼角的裂纹黑纹,嗤笑一声:“师姐好手艺,比冥界那些老鬼裁缝强多了。”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僵硬。
白芷已经彻底傻了,他看看自己袖口上的泪眼,又看看水镜里自己那副“被欺负哭了还要被画黑眼圈”的尊容,眼泪真的在眼眶里打转:“师、师姐……我这样……好、好奇怪……”
苏晚却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她退后一步,打量着眼前四个风格迥异但统一散发着“黑暗非主流”气息的师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神色:“这才像样。诡道传人,自当与众不同。”
话音刚落,竹舍的门被推开。
谢砚一袭胜雪白衣(依旧纤尘不染),缓步走了出来。他今日似乎精神好了些,眼下的青黑淡去不少,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依旧如影随形。
他刚踏出房门,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院中弟子,准备开始今日的早课。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了。
凝固了。
石化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谢砚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清冷如冰雪雕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复杂、如此……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神色。
他看看沈清辞——温润君子变身暗黑病娇,骷髅锁链配烟熏眼。
看看风烬——阳光少年化身豹纹狂徒,野性烟熏冲云霄。
看看白芷——怯弱小仙惨变流泪娃娃,泪眼烟熏我见怜。
最后看看墨渊——幽冥贵公子升级诡魅妖君,图腾裂纹闪瞎眼。
四个徒弟,如同刚从魔界最混乱的夜店斗殴现场归来,又像是某个以“黑暗美学”为至高准则的邪教组织新晋成员,浑身散发着与清水阁(以及谢砚本人)画风严重不符的、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气势”。
而始作俑者苏晚,正穿着一身素净(暂时)的白衣,站在他们中间,眼底暗红微闪,脸上带着一丝近乎天真的、对自己“杰作”的满意。
谢砚:“……”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晨风吹拂着他雪白的衣袂,也吹不散他周身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息。
琉璃色的眼眸,从沈清辞移到风烬,再到白芷,最后落在墨渊身上,又缓缓移回苏晚脸上。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茫然,有难以置信,有极力压抑的怒火,还有一丝……深深的、仿佛世界观受到冲击的无力感。
他想说什么。
斥责?质问?命令他们立刻把这身“鬼画符”洗掉?
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苏晚眼底那两点暗红,看到了她眉心的浅浅黑痕,更看到了她脸上那抹久违的、却因为眼前这荒诞景象而显得格外刺眼的“愉悦”。
所有斥责的话语,都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
谢砚闭上了眼睛。
他需要冷静。
他需要思考。
他需要弄明白,他那乖巧(?)的、刚刚从黑化边缘被拉回来、本该小心翼翼休养心性的徒弟,为何一夜之间,审美观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惨绝人寰的巨变?并且,还将这恐怖的审美,强加给了她那四个无辜(?)的师弟?
以及,他该如何处理眼前这四个仿佛被黑暗艺术强行玷污了灵魂的弟子,才能不进一步刺激到旁边那个显然精神状态依旧不稳定的始作俑者?
沈清辞等人,在谢砚那长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注视下,大气不敢出,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自己那身“新衣服”里(如果埋得进去的话)。
风烬偷偷用眼角瞟谢砚,心里疯狂祈祷:师尊你快说句话吧!骂我们也行!这沉默比凌迟还可怕啊!
墨渊则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本身风格就比较“暗”,师姐这波改造,至少没把他往“粉红蕾丝”方向整……虽然这幽冥图腾加裂纹烟熏,好像也有点过于……招摇了?
白芷已经快要晕过去了,他觉得师尊下一秒就会爆发,然后用比上次踹他们下悬崖更可怕的方式,把他们连同身上这堆“黑暗艺术”一起人道毁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谢砚终于,缓缓地,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四个“焕然一新”的弟子,最后,落在苏晚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也没有冰冷的斥责。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空洞:
“今日早课,取消。”
然后,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们……先下去。”
“把脸……洗干净。”
“衣服……”他再次闭了闭眼,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随你们。”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步伐比平时更快一些(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逃离),重新走回了竹舍。
“砰。”
门关上了。
留下院中五个弟子,面面相觑。
沈清辞看着紧闭的竹门,又低头看看自己胸前扭动的骷髅头,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那本“师尊行为观察清单”,可能需要新开一个专栏,专门记录师尊在应对黑化(且审美突变)师姐时的……崩溃与妥协。
风烬挠了挠头,又扯了扯身上的豹纹,小声嘀咕:“师尊……这是默许了?”
墨渊嗤笑一声,弹了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默许?你没看到他最后那眼神吗?我觉得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暂时性逃避了。”
白芷眼泪汪汪:“那、那我们真的要穿这个去上其他长老的课吗?还有……怎么洗脸?这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师姐用怨气画的,用水洗得掉吗?”
四人齐刷刷看向苏晚。
苏晚似乎对谢砚的反应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看,我做的没错吧”的笃定。她抬了抬下巴,眼底暗红微闪:“怨力所染,寻常清水自然洗不掉。不过,”她指尖一缕黑气窜出,“我既能画,自然也能消。”
她随意地挥手,那缕黑气分成四股,分别拂过四人的眼周。那浓重的烟熏妆,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人连忙凑到水缸边照看,见脸上恢复干净,才松了口气。但身上的“黑暗时装”……
沈清辞看着衣襟上依旧栩栩如生的骷髅锁链,苦笑:“这衣服……”
“穿着。”苏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清水阁,需要新的‘气势’。”
她顿了顿,看向竹舍紧闭的门,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师尊他……总会习惯的。”
总会习惯的……
竹舍内,靠门而立的谢砚,听着外面隐约的对话,缓缓抬手,按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看着自己一身纤尘不染、寡淡到极致的白衣,第一次对这穿了百年的颜色,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怀疑。
或许……
他是不是也该考虑,换身有点“气势”的行头?
比如……绣点会动的骷髅头?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
不,绝对不能。
他捏紧了拳,指节泛白。
绝对不能向这可怕的、黑暗的、充满豹纹和流泪眼的审美低头!
绝对!
……大概。